梦枯桑13-15孤臣/归隐/极刑 by荫-《小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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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凛看的很明白——才国的那些大臣们,实在是恨极了容慎的。只是之前他高居宰相之位,更是托孤辅臣,为人又精明细致极是难惹,纵然再怎么仇视怨恨,也奈何他不得。不过现下可就不同了。一则容慎去位后已是草民,二则新皇性子软弱,拢不住局面,朝中权柄皆在群臣之手,众人在这事上又齐心,合力之下岂能还治不得他?只是凡事夜长必梦多,容慎之能人所共知,若真安个不轻不重的罪名让他得以拖延时日,保不准不出什么变故,倒是不如象现在这样,将罪名定重定准,使之必死无疑,才是永绝后患。况且,这些年众人也是被他压得狠了,不知受了多少苦楚少了多少好处,若真能处之以极刑,也是颇可解恨的——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群臣们怎么会不愿意,相比之下,被几个斗升小民或是读死了书的书呆子念叨几句,又算得什么呢?

    至于才国那位皇帝……厌恶地眯起眼,燕凛几乎没有办法确定,对这个人,自己是鄙视多些,还是痛恨多些。

    他是英睿而刚烈的君主,看不起这样被全然臣子操纵控制,自身丝毫立不定主意,只想如何平息群臣的怨言,自己全不肯尽半点责任的皇帝;他是心痛又无奈的孩子,想到自己最重视在意的人,将被他这般结怨天下也要保护周全的皇帝,如此毫不留情地出卖牺牲,而且,还是要被那样残忍地对待,实在也不能有丝毫原谅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鄙视还是恨意,燕凛的感情即使再如何激烈,对已发生的历史终是毫无意义——十天后,容慎被压回京城,又过了仅仅三天,大理寺就用那般可笑的理由,给这位曾经的托孤之臣定了罪,并且确定了刑罚。

    这一天,才国的帝都下了场大雪,鹅毛大的雪片自天空纷纷扬扬地飘下,为这座寒冬里秃了树木而呈现出深褐色的城市裹上了素银的装饰,使之平添出几分生气。从皇宫到民舍屋檐上,一溜新白塞在瓦缝里,和那斜瓦衬着,更显出了大气的活泼来。城中的道路上也都落了白,因雪一直断断续续在下着,雪花一层层地压下来,并未见出被人踩过的泥泞,放眼看过去,整个街道上满是白色,显得极是干净明亮。

    这样的天气里,城中那些大的茶会和酒楼,因客人都窝在家里,生意多少都要受些影响,相反,小茶舍和小酒馆的生意,倒比平日里还要好些。那些在这种天气里也要出门的人们,只要条件许可,在风雪紧的时候,总是愿意躲到这些地方,喝点热乎乎的清茶或老酿,暖暖自己的身子,再和认识不认识的人们聊上几句京中的新鲜事,回家也好当做谈资,讲给老婆孩子听着解闷。

    而这一天,最重大的新闻,莫过于明日里将要进行的那场腰斩了。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酷刑,只要针对的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的亲友,便是一场娱乐,是要去笑着看热闹的。何况这一次,被处斩的容慎,是曾经的托孤重臣,当朝宰辅,自然更加与众不同。在冬日里百无聊赖的时候,有这一次处刑,简直就是一个小小的节日一样。相熟的人们说笑着,惊叹着,相约了时间,要明日里一起去看这场节目。

    冬雪忽紧忽慢地飘落,一夜的时光,在皇帝的安眠、百官的期待和居民们的盼望中,很快便过去了。

    因是御命的腰斩,又得官员们重视,这一天,行刑的台子打理得十分整齐,只是雪落不止,地上便扫也扫不净,未免算是些美中不足。

    行刑按规矩是在午时三刻,刑具却是巳时初刻便运到了,刽子手穿着厚厚的棉衣,站在铡刀边,闲闲地东张西望,不远处临时搭起的监斩台前,几名官员神情愉快地聊着天,不时有人跑过去,为他们送上冒着热气的香茶。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四周陆续围上了许多百姓,他们叽喳地聊着,议论着这场将要到来的腰斩。

    午时刚到,刑车载着容慎来到了刑场。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居然也不显出怕冷来,神情很是平和,却隐约透出忧虑与不安。

    看到容慎这样子,人群更热闹起来,指着他略微焦虑的表情,有几人便做出先知先觉的样子,说这贼子到底也怕死,只是他祸国欺君,国法却容他不得,引出周围人一片赞同之声。

    也有几个人举了容慎执政时国泰民安的种种事情,想要为他解释,却是被大家一致笑了回去——众人七嘴八舌地驳斥说,国泰民安是圣天子在位老天保佑,这回容慎的罪名也是皇上钦定的,自然错不得。就算退一万步说,皇上年轻,一时失察,但百官皆是这么说的,难道还会再有假么?于是这几个人也就认了输,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讪讪地闭上了嘴。

    容慎内力深湛,耳聪目明,自然听得到周围这些已算不得私语的对话,只是他原本就不是个在意人言的人,此时又心有挂碍,更是再管不得这些,只是闭目不语,等着将要到来的刑罚。至于远在时空另一端的燕凛,虽然听了这些话微有恼意,但更心痛的,却是揣测出的,容慎此时脸上如此表情的原因。这样小小的抑郁,一时也是顾不得了。而接下来的处刑,更是夺走了他一切的注意力。

    午时三刻,是行刑开始的正时辰,但是,在一刻钟前,准备就先行做好了——容慎被剥了上衣,拖到铡刀边,将腰架在上面,为防着他仗着武功反抗,事先还把双手用牛筯倒缚到了背后。

    那个人,就那样被硬压着趴到刀架上面,雪花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融成了雪水,点点滴落。在他身子上方不远处,是锐利的刀锋,本该明晃晃的刃,因两侧皆被风吹上的雪渲渲地附着,便显得厚实了些,也没了那刺痛人眼的金属光,看来倒温和了许多。只是,燕凛完全不觉得,这样的温和,对平息他过速的心跳有丝毫帮助。

    燕凛的双眼,此时睁得很圆。他死死盯着屏幕,不愿稍眨一眨,只怕错过了任何一瞬——那不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却是他必须去面对的画面。他再不能允许,自己象上一次那样,软弱地去逃避。

    那个人的痛苦,他无法去分担;那个人的焦虑,他无能去安慰;那个人的命运,他无力去改变——屏幕上演绎的,是成千上万年前的历史,早就注定了不可变更,然而,至少,他还可以去着、去记。他可以看着那个人每一次受过的伤,记着那个人每一点感受过的痛,将这些放在心里,当做最清晰的参照,见证自己的成长——他无法改变过去,却绝不能再放过未来!所以,他必须要看着,即使眼眶已经撕裂般的疼,即使眼睛已经涨得酸涩不堪,他也必须看着,一眼不错……

    然后,那刀,就那样落了下来。

    快而稳。

    血骤然溅开。一瞬间,鲜红成为眼中唯一的颜色。

    疼!

    身体中,是什么狠狠被切断?肌肉瞬时崩紧,压缩到极致,却已没有了平常的知觉。疼……是谁的血喷涌而出?如利刃划过的断口,火烧一般,将满腔的血燃尽,于是,这心空了出来,疼到窒息……

    不疼!

    咬着牙,燕凛狠狠地在心中对自己自己喊。

    不疼!

    这种痛楚算得什么呢?比起那个人,比起那个人……

    容慎的身体断成两截,下一半因为跪在着地上,和刀口形成了奇妙的平衡,犹自贴着那被鲜血染成绯红的刀锋,一动不动。而上一半,已然在重力的作用下滚落下来,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钝响。

    他就那样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剧烈的动作,容慎的身体虽然只剩下一半,但到目前为止,这一半,在他强大的精神力之下,安稳如山,一如平日。

    但是血已经漫延开来。

    这不受他控制的体液,汹涌地自他的身体里流出,染红了整个刀口的断面,染红了被生生砍成两段、从截断的身体中微微露出的脊椎,染红了他身下,那一片薄薄的白雪,染红了……燕凛的整个视野……

    然而,即使是在这红中,一切仍然清晰。

    于是他看到那个人额头上的汗,从薄薄一层到汇聚在一起,再到滴落到雪地上,打出浅浅的坑。他看到那个人张大了嘴,喘息着,然而血从身体中倒灌上来,每一次呼吸间,都有腥红滴落,在他的头边的雪地里,染出点点斑斑。

    但那个人的身体还是那样静。除了因为剧烈的呼吸而产生的起伏,那赤裸的、落着雪花,染着血迹的身体,仍然平静得如以往每一时日。

    那个人……似乎总是这样呢……

    恍惚间,燕凛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

    安详,从容,仿佛那一刀一刀,不是自他的身体上划过,仿佛那随刀而落的,不是他的血肉。旁观的人,都已受不住,他的脸上,却还是挂着淡然的笑容。

    因为……觉得放心了么?看着屏幕中,那个人脸上伤感而忧心的表情,燕凛只觉得鼻翼处一阵发酸——算是被认可了吧?自己的做为……和现在才帝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不同,他觉得,已经不必担心了……

    他的认可啊……那是前生年幼的自己,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可是,绝不是,以那么残忍的形式……

    燕凛没有再想下去,他还有的是时间回想,甚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亲眼看到自己曾经的行为——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那不是现在,不是那该全神贯注地、看着的现在。

    视线中,红色渐渐少了。

    寒冷的朔风中,仿佛被凝住般,那温热的血液,涌出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鲜红的、浸透了血的地面,也被一直飘落的雪花盖住,重又显出一片洁白,衬着刚流出不久,还未来得及渗到雪中便结成鲜红的冰晶,艳丽如雪梅绘卷一般。

    然而绘出这画的那个人,已经闭上了双眼……

    他还没有死!

    燕凛很清楚这一点——这只是寒冷引发的低温性休克。

    可是,看到那个人,就这样趴在一片血红雪白之中,一动不动,燕凛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极度的寒冷侵袭着,没有了知觉……

    突然,那个人动了,然而,燕凛宁可希望,刚才那叫自己几近冻毙的安静,可以再持续下去——容慎的身体倏的抽搐起来,抖得头上背上的雪花摔落在地。他的手痉挛着,几根手指毫不由已地在地上乱抓。红的血和白的雪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夹杂成小而凌乱的抽象图。他的头则以奇怪的角度摆动着,嘴角涌出的鲜红散落四溢……

    然后,忽然地,一切嘎然而止。红与白,在一瞬之间,全数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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