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那个跪着的人,此时此刻,心中有着的,是什么样的想法?燕凛几乎不敢去想——其实,他也不必专程细想。熟知往后的历史,更清楚那个人下一世的选择,那个人辞官的背后,隐藏着的,是什么样的希翼,他轻易就能推测得出。 全始全终,这就是那个人的想法。他以为,眼下朝局太平,天下安康,那才帝虽然无甚经验,也可坐稳朝堂,从此指点山河;他以为,他辞了官位,交了权柄,再不立于朝堂之上,再不阻到皇帝的路,碍到皇帝的眼,再不会害皇帝不能顺心遂意地放开手脚,便可以泰然归去;他以为,他无根无基,再没有一个如前生般庞大而有力的家族,利用他的身份来对皇帝压迫威逼,便从此忧无可忧……他以为……这些年,为皇帝治政,辛勤劳烦,样样为他想好,样样为他安排到,总能换得到一个林泉终老的结局。 然而……然而——不是的。就在不远的将来,就在仅仅一年多以后…… 嘴角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坠着,一个劲地往下沉,甚至能感觉到那部位的神经酸到了极点,正发出将要麻痹的讯号,然而燕凛无暇去伸手揉一揉,来缓解肌肉的紧张——也许,这也根本不是生理上的理由——他正努力瞪大双眼,不让眼底的酸楚扩展开来。 这样的那个人,该怎么样形容呢? 天真……吗? 眼中的酸楚更盛,嘴角却开始渐渐翘起,微闭了闭眼,燕凛的脸上,凝着的是苦涩已极的笑意。 是啊,天真!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以为这样就好了,以为做到这种程度就可以全得君臣恩义,以为这样就可以功成身退……以为这样……以为这样…… 真是……很难想象呢。那个人,也曾有过如此天真的岁月。 那个……带他读史,冷静指点着青书史册之上,无数人物的成败得失,将种种最曲折最隐晦之事,一一为他点明的人。 那个,教他谋略,虽然再三告诫,为君者不可过赖权谋,却也直接间接地教导他,如何看穿、如何防范,甚至是如何利用人类最阴暗最魑魅心肠的人。 那个,为他设计,为他筹谋,为他布下那么大的一个局,为他暗中调度、招揽人手,并以自身做祭,瞒了他、瞒了几乎所有人,为他生生铺出一片未来的人…… 竟然……也有过……这样天真的、几乎是在做梦一样的时候,也有过,这样被希翼蒙了双眼,看不清如此明显事实的年月。 不习惯!真的很不习惯。 明明还是那人,明明还是那样的安闲神情,那样的从容笑意,却忽然陌生起来,叫人无从适应。 可是……陌生的,却又那么熟悉。 不一样的身形,不一样的眉眼,连脑中的念头,都天真的,不象那样谈笑间,便挡下无数阴谋诡计的大燕权相——可是,可是……可是那行动,那举止,那周身的气派,那眼中的神采,般般样样,一如记忆…… 所以,仍是那个人吧?只是,是在还未曾遇到自己的,甚至是,还未……成长到……可以护佑着自己的时候。 成长,这是一个在过往的漫长岁月里,在两次的生命中,燕凛从来没有想到过,可以放到那个人身上的词语。 印象中,那个人几乎就是被固定了一样的存在。 从自己有记忆的时候起,他就在那里,足够强大,足够坚定,稳妥得似乎从不动摇。 虽然,后来他也曾亲眼见过那人身残体弱的样子,可是,那丝毫未减的风姿,叫人从来都觉得,些须外物的缺失,固然是一种极大的遗憾,却是半点也泯不去那个人内在的光采。 虽然,再后来,来到这个世界,寻着意外的机缘,看到了那个人入得这片红尘利碌之场,细细浏览着,也见过他置身婴儿体内,柔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也解得他也会被伤了心去,痛楚得想要逃避疗伤……可是,那样细弱的身体里,毕竟藏着的是一个从未变过的熟悉灵魂,而那样的伤痛过后,退缩也总是人之常情。 想过去了解那个人,想过去体贴那个,想过不止是要与那个人并肩同行,还要在他也必然会有的脆弱时刻,成为他的依靠,成为他温暖的根源——一如当年,他曾为自己做的那样。 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想过,那个人,也会天真,也会稚嫩,也会想不到该想的东西,也会只顺着希望看去,放过了眼边的现实——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意识到,历经数百载,辗转三生,那个人,也终不过是小楼的一个学生,不过是,一个,在这个时间悠长的世界里,还未可以自由行事,还没有完全被认可社会资格的年轻人。 忽然间,有些什么恍然开悟。 第一世,那个人一心治国,竟没想到过辅政二字之中,还有教养幼帝之责,这是否,正是全无经验者按着自己的凭空臆测所至?第二世,那个人用的是和前一次截然不同的做法,对皇帝呵宠备至,这可又是一心改进的学子,想要弥补错误而矫枉过正的结果?第三世,他这般于皇帝不远不近的态度,固然有保身之虑,但如此孤臣自居,连家世都刻意避开豪门,细想,是不是也是记取了前生教训,方才一心想着,要补就改过? 原来、如此…… 那个人,一直是那个人,从始至终不曾改变。他的神情,他的气度,纵然换了皮囊,也一眼便认得出;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在知晓了前尘往事的今天,皆可揣测推断。但是,那个人,也不全是“那个人”,不全是记忆中那个燕国左相——纵然灵魂始终如一,可容谦,却是他三生四世积累,一步步走成的模样。 记忆中的那个人,无父无母无亲族,没有异常相知的朋友,没有格外亲近的下属,到最后,将手下得用的仆役也一一赶走,甚至连唯一一个不愿走的女婢都不肯留下,要狠心伤了她,断了她行动的能力……是因为,不想再连累别人吧?不再象第一世一样,害得家中奴仆跟着自己担惊受怕;不再象第二世一样,害得三族之内尽遭屠戳;不再象这世一样,害得亲朋好友,悉被牵连。 还记得他为自己选择臣子,小心在意,除了他早就看中审好的人,凡自己挑选的轻年才俊,无一不暗中查审,用心考较。平日里在朝堂上,更是极尽跋扈之事,虽不直言指点,却如淘沙巨浪般,将那忠耿可用之人与趋炎附势之辈隔得泾渭分明,叫自己一望便知,再于轻轻易易间将之尽数掌握,不必再似他这几世辅弼的皇帝一样,骤失压镇后人走政息,将多少年的成绩一旦毁去,连带君王的威望声名也倍受影响。 这种种的小心谨慎,种种的未雨绸缪,当年,只道是那人心思缜密,布局行事皆无懈可击,如今翻回头再想,却叫人百感交集,不敢想他是怎样数着心上的伤口,再一条条比拟对照着挖开,只为为自己种出防范的桩篱,一道道,将所有可能会有的危险,拦在视野之外…… “既如此,便准卿所奏。”突然响起的,略有些陌生的少年决断之声,一下子将燕凛从自己的思绪中带了出来。看着屏幕上已经站起身的容慎,他自嘲地微微笑笑,知道自己又走了神去,错过了刚才那人辞官的场景,忙伸手在控制盘上操纵着,把画面又倒了回去。 然而这一段记录,实在也没什么稀奇。 自古以来,辞官这种事,皆如定式一般。先是臣子寻情寻理一意归隐,再是君主或真或假地表示拦阻,时而再有群臣夹在中间,或帮皇帝留人、或助大臣归乡,总是推波助澜一番,最后,便视这要辞官臣子去意的真假深浅,将或走或留的结果抖落出来,算是走完了这个过场。 容慎辞官自不是别有所图,去意亦是极为坚决,而皇帝年少,虽未免可惜如此能臣再不能为自己所用,但想到这位两朝重臣辅政元老一去,便似头上从此少了尊菩萨,自己行事时,也好放得开手脚,多少便也有些遂意的跃跃之心。再者满朝文武,实在也没有谁喜欢容慎这么个位高权重又为人精细,且是软硬不吃、每每只给人添堵的上官,自然更无人肯真心帮皇帝留他。几方意思隐隐一统,三言两语之下,不过君臣们循例挽留几句,容慎再一坚持,自也就顺势准了。 容慎是托孤重臣,他要去职还乡,少不得皇帝需得表示一番心意,眼下国库中颇是丰盈,赏下的银两绸帛自是不会短少,才帝甚至还从皇宫内府中挑出数件珍玩,一并赐了下来。容慎素来端谨,当下以御用之物不是人臣所有力辞,然而才帝新主朝政,一心要搏个善待功臣的好名声,执意不肯收回成命,争到最后,甚至连“置朕于不义”的话都说了出来,容慎无奈只好再三拜谢了皇帝恩赏,待下殿回到家中,将之珍重地收入行囊。 数日后容慎起程回乡,才帝未亲来相送,却也遣人代为送行,且在圣旨中加意抚慰,其殷殷之情几乎可以溢出纸来。容慎淡淡笑着,接了旨,跪谢了君恩,便带着家人仆役,一径向东回乡去了。 ************************* 第十五章极刑 离开京城的半个多月后,容慎回到了他的故乡密镇。 容慎是托孤的臣子,虽然如今辞了官,自己也很愿意就此做个布衣百姓,但在其他人眼中,身份却总还是不同的。他才刚回来的一个多月里,这个不是很大镇子,很是因之热闹了一番——大大小小认识不认识的官员们,此地有了功名的举子们,甚至是早年间的秀才同年们,凡是有些关系,或是有些身份的,俱都来登门拜望。容慎也不拿搪作势,凡上门来的,皆不甚论高低贵贱,个个都当做客人请进来款待。只是,他待客虽诚,却绝不肯应了这些人任何的要求,言谈话语之中,更隐隐显出自己全然志在南山,因此不久后,如是外客也就渐渐稀了。 不似初时亲热常来往,慢慢也渐少上门的,还有容慎的亲戚们。 容家是书香之家,传到容慎这辈已经十余代了,又兼密镇不是什么大地方,在这里,容家也算得是名门大户了。 容慎是家中独子,其家却并非长房,若与现今当家的家长容老爷论起来,实在已经在三代之外。如今他的父母又俱都不在了,在族中更是算不得什么。只不过容慎自小就是族中最会读书的孩子,小小年纪便中了进士当了官,后来更是成了托孤辅政的重臣,多年来,族中便皆是以之为荣。此外若细算起来,虽说这些年并未从他这里得过半点特别的关照好处,但毕竟俱在容氏一脉,平日中有了什么事,别人也会另眼相看三分,也实在是沾了他不少的光。 此时容慎辞官回乡,族中人于情于理,皆不好冷落了他。于是开头数月,也一一上门拜望,只是众人毕竟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容慎又不是族中嫡枝,性情也算不得是甚热络的,时日长了,便只在年节时通个亲戚有无,平日里再无过多来往了。 虽然门庭冷落,容慎的日子倒不能说是不安适的。他十数年为官,生活简朴,临回乡之时又得了皇帝赏赐,家中颇是殷实。还有两名好友日常往来——这两个人原是相府中的幕僚,容慎辞官后,别的几位先生都各自散了家去,只这二位皆是族中再无旁人,又与容慎间关系亲厚,便索性跟了他回来密镇,在其家边上买了房子居住。因皆是相熟之人,如今倒算得通家之好,不但两人平日里会来与容慎小酌,便是几位夫人也都彼此熟识亲近。 三家人如今皆是衣食无愁地闲在度日,每每只隔个七八日,便要小聚上一次,一年多以来,几乎从不间断。大家也都觉得,如今这日子,虽然没什么大热闹大富贵,过得倒是极为安闲惬意的。 然而,这一天上午,一道来自京城的旨意将这份悠然骤地截断。 燕凛还记得,那个人,是能把最艰苦的日子,也过得快乐恬然的。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便确实听过见过,那人是怎样在旁人看来最难熬的时候,也活出了自己的愉快意味。所以,他也不能完全确定,这一年多的日子,对那个人来说,是否真的就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是无论如何,那也许的确是幸福的——如果比起未来那个人将要遭受到的命运来说。 那个人接下来所遭遇到的一切,让燕凛愤怒而悲哀,心痛又无奈——在辞官退隐的一年多之后,容慎,这个托孤的重臣,以欺君、弄权、贪墨等十数条重罪,被锁拿压解回京,等候大理寺的审理定罪。 容慎的罪名,其实是极为可笑的。他当权的十余年间,事君诚敬,治政公平,为官更是清廉洁简,这几条罪名,实在是哪一项也安不到他的身上。只是才国君臣如今一意不能相容,所以强行加罪于他罢了——这样明摆着的事,莫说燕凛当过一世皇帝,便是这世间的明眼之人,又有哪个还看不出来呢? 其实在燕凛看来,真要治容慎之罪,并不是寻不出由头来的。比如他在新皇登基后立即辞官,虽说是不贪恋权位,但若以此定他个小视新帝,以为其不知赏罚之道必要错待功臣的罪名,并不是说不通的,且这一条妄测君心,藐视君主之罪,也是极大的。更何况,容慎当政这十多年来,虽然治得官场安稳有序,但朝堂上的气氛,终嫌有些是太过刻板严肃而稍欠圆融,不合宰辅调和阴阳之道。要拿这个做理由,算他个治政缺失,更不是不行的。 只是,这两条罪名,一条是诛心之道,只要容慎一定不认,便难以明确清晰的示之天下,另一条又实在太轻,不好凭之便要了如此重臣的性命,而其它类似的罪名,却是一时之间,不容易搜齐证据,更是要拖得久了。倒只有之前那几件,因容慎毕竟经过朝局动荡之时,多少有从权的行事,细细翻找起来,也有些痕迹可寻。虽是牵强了一些,因着众口一词,也就绝无所碍了。况且,这样的罪名还有一桩好处,便是极符合才国君臣们的“需求”。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