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处,几年身? 1-4 by 王子之骑-《小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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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希望,就不会绝望。但如果不经历过无数次的绝望,希望更不会照入你的眼中。

    只是……

    他看着桌上的屏幕,看着屏幕上所倒映出的那一对眼睛,以及眼神深处那看不到底的漆黑。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绝望,所以,劲节……

    这一次,请无论如何,给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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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规定,每一次的模拟前都会举行一场酒会,以供教授学生以及随行人员联络感情之用。

    在水晶灯玲珑的光芒中,他看到了风劲节。

    他文雅而温和地站在那里,微笑着与场上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右手轻轻地摇晃着杯中的香槟,然而每一次都只是礼节性地浅尝辄止。

    他的眼神很温暖,他的笑容很优雅,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很好的伙伴。

    这是很好的一个人,然而庄君绪的心却一直在下沉。

    没有张扬的气度,没有狂生的潇洒,甚至没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这样的人,会是他么?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身前的灯光被水晶折射成无数重迷乱的图形。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令人迷惘,太令人怀疑是不是正置身于一场荒诞的梦中。

    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风劲节,但却已分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希望还是绝望,甚至已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

    人似乎已在眼前,然而他想要的答案,却仍在时间轴上某一个未知的点中。

    而在那一刻以前,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猜测和失望中轮回,然后在最后接受一个他不可能拒绝的结果,无论是真,还是假。

    而且,即使答案是肯定的,横亘在两人中间的,还有时间的鸿沟。

    卢东篱已是他的过往,而风劲节却还是他的未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是千百年的漫长岁月。而在这段岁月的中间的这一场相逢,到底是初见还是重会,是开始还是结束。而他究竟又能以怎样的身份,怎样的姿态,再去面对眼前这个真幻未明的男子。

    这一笔糊涂账,千头万绪,真不知从何理起,正如此刻他的心境,他的迷乱。

    他停下了脚步,向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男子,像前生无数次呼唤一样,轻轻地唤了一声:“劲节!”

    多少个梦中,他魂归定远关,曾这样一声声地叫着身旁的知己;多少个夜晚,他寂寞无助时,曾这样一次次地唤着前生的挚友。然而此刻,当这个叫唤过无数次的名字来到口边时,竟会更像一个苦笑,一声叹息。

    风劲节闻声转过身来,却看见导师嘴角那一抹苦涩与悲哀,不由一愣,但旋即回过神来,回以一笑:“教授,有什么事吗?”

    这一笑映入眼帘之时,庄君绪只觉一阵眩晕。

    这笑意很随和,然而略微勾起的嘴角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傲骨;这眼神很柔和,然而瞳孔深处的锐芒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倔强。

    这样的笑容,他太熟悉,熟悉得千百年来,从未有一刻忘怀。

    仿佛还在前一刻,那个男子就这样淡淡地微笑着说:“世上只有死罪的风劲节,而绝无旁坐的风劲节。”而这一刻,那笑容已穿越无尽的时空,来到眼前。

    他身子微微一晃,只觉积压了千百年的软弱已冲散了自己的理智。

    这样的相似,这样的重叠,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他已无力分辨,也已不想分辨。

    他已经太累,太迷茫,甚至已不愿面对这迷雾重重的现实,而只想埋首于自己编织的虚无幻境,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他在心里轻轻一叹:

    罢了,罢了。真也好,假也好,在答案出现之前,就请让我先做一场梦吧。

    他轻轻一笑,神色竟前所未有地飞扬起来,对风劲节笑着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很像我一位挚友。”

    “哦?”略略地挑起了眉,风劲节看着庄君绪明显陷入回忆的神情,不由打趣道:“那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耳边传来庄君绪没有半点犹豫的声音:“如果你不觉得我不够谦虚的话,那么我会说,是的。”

    风劲节愕然抬首,却见庄君绪脸上的光芒,灿然得教人不敢逼视。

    “他是世上最优秀,最了不起的男子。与他成为朋友,是我生命中最幸运的事;与他共处的日子,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也最值得铭记的回忆。”

    风劲节不禁惘然。

    是怎样的优秀,才能让人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地为之而骄傲?是怎么样的友谊,才能让人这样诚挚,这样动情地去追忆?

    也曾无数次渴望过真正的情谊,然而骨子里的骄傲太深,让他忘记了怎样去欣赏,生命的轨迹太长,让他忘记了怎样去珍惜,所以总是未能如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眼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有足够的优秀,去让他甘心去做那只被驯服的狐狸。

    将来,自己可会也有机会,去见识这样的优秀,去拥有这样的友谊?

    他忍不住轻声问道:“可以跟我讲讲,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庄君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复杂得教人听不出喜怒哀乐:“自然可以。”

    他的眼神迷离,目光的焦点游移不定,也不知是在凝视眼前的风劲节,还是已远望到千里外无尽的虚空:“他的容貌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俊逸的,他的武艺是我见过的男子中最高强的。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的气度已盖过了他的俊美,他的锋芒已掩过了他的强横。”

    谈起当年雄姿英发的挚友,他向来温文儒雅的声音中不绝也透出几分锐气:“他有天生的洒脱。满座宾客,美人如织之间,他一身绫罗,金玉作饰,却不能让他的潇洒染上半点红尘的俗气;功高遭妒,被贬伙房时,他两手炉灰,遍身油腻,却也不能让他的气度沾上一丝身居人下的卑微。

    “他更有天生的傲骨。遭人诬告,他明知只要少许银钱就能脱罪,却宁愿当场挥笔画押,自承有罪,再花上十倍百倍的银子上下打点。也不肯稍一低头让那敲诈他的知府如愿;受人薄待,他不发作,不委屈,只是淡淡地说一句‘宁可死罪,绝不旁坐’,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骄傲与坚持摆在对方面前;即使是含冤被杀,他也只长笑一声‘不招人妒是庸才’,不屑鸣冤,不屑争辩,就落落大方地走上刑场,慷慨……赴死。”

    他说到此处,心中猛地一痛,不由得踉跄着退了一步。他抬头见风劲节正听得入神,丝毫不觉自己的失态,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续道:“他是天下间少有的伟男子,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朋友,一旦认定了谁,便毫无保留地信任,寸步不退地坚守,即使被委屈,被舍弃千次万次,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一直与朋友并肩而立,永不退缩,永不却步。为了朋友,他可以横刀立马,以一人之力独抗千百精兵,直至身残体败,奄奄一息;为了朋友,他可以屈下自己的骄傲,为不应背负的冤名俯首认罪,身受军法,血肉淋漓;为了朋友,他明知退一步便鸟飞鱼跃,进一步是必死之境,却仍是昂首而前,以一己之命换朋友之命,以颈上热血换朋友家国之志……”

    他的声音不大,然而一字一句都有如洪流,从心底里那初封闭多年的角落里奔涌而出;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然而身体却仍是不能自抑地微微颤动着,瞳孔的最深处暗流汹涌,仿佛有莫大的悲愤和伤痛,就要从这具单薄的躯体中喷薄而出。

    劲节,我知道无论我如何负你,如何弃你,无论你伤得多重,痛得多深,你都不会埋怨,不会言悔,仍是把那个伤你芝深的人,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挚友。

    你为我以一敌千,浴血奋战,我却把生死不明的你,遗弃在茫茫大漠之中;你以军粮济民,本是尽军人天职,我却以军法惩治,将你打得血肉模糊;你一次一次地问,一次一次地让我选择,我却一次次地给出最残忍无情的答案,一次一次地把你放在被抛弃的一方;你为了我的性命自投罗网,我却不能为你的性命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推入死局,亲手举刀将你置诸死地。然而一次又一次,你都只是微笑着说,你明白,你理解,你不在意,即使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动真怒,也只是痛斥我不惜性命,仍是不曾为我的无情冷酷责怪过我半分。

    只是你可会知道,你不悔,不恨,不怨,我却会悔,会恨,会怨?

    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可以给出千百个理由,然而无论这些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也没有一个能让我心安理得;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终也只能坐看着你因我的选择而承受的痛苦,无法相帮,无力抚慰,只能任愧疚侵骨蚀髓;每次选择放弃你,我都会怨这天地无道,怨这人世无情,然而到头来,万千怨恨都只能归结于己身,只能怨自己无能为力,只能怨自己枉为人友。

    你说过,与卢东篱成为朋友,是你一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却只能说,与我成为朋友,是风劲节一生中最大的不幸!

    我欠你太多,负你太多,然而此刻,我孤身一人,又叫我如何补救,如何偿还?

    所以,劲节,你可不可以马上告诉我,眼前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少年,其实就是你自己?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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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庄君绪用期待得近乎灼热的眼神看着风劲节,然而风劲节却似一无所察,只是微微抬首,眼中透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他向来喜欢在古书堆中翻看白话文应用早期的武侠小说和英雄传说,此时听得这样一个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传奇,头脑中早自动已把它归入远古传说一类,而对于这个故事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导师之口有多么不正常,竟是全然不察。

    此刻他的心中,只有仰慕,只有神往,还有少许的怅然。

    他是个打骨子里就有浪漫主义情结的人,自小就渴慕侠士们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潇洒,渴慕英雄们坚守气节,宁折不屈的风骨,渴慕知己间相知相守,共斩荆棘的情谊。只是在这科技高度发达,人类感情却极端淡薄的现代社会,这样的渴求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他也只能把它们深深地藏于心底。然而今日,他从导师的口中听得如此人物,如此传奇,故事中的那人,更是与自己心目中潇洒男儿的形象几乎完全吻合,又叫他怎能不大生知音之感。

    只是……教授说我像那个人?

    风劲节不由在心中一声轻叹。

    他又何尝不想洒脱疏狂,笑傲王侯,他又何尝不想仗剑江湖,惩恶扬善。只是在制度高度发达的社会中,与自由同在的是更多的束缚,在沉重如蚕茧般的各种法规制度面前,那些少年意气又怎么可能有挥洒的余地。若是真个肆意而为,只怕被送进治疗所的可能性还会更大一些。

    思及此处,风劲节不由击掌一叹:“我若是有那人十分之一的潇洒豪迈,这一生也就不枉负了这男儿之身了。”

    他这话本是由衷而发,然而话音未落,已见面前导师的眼神忽然变得一片灰败。

    有那么一刹那,他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个前一秒钟还在侃侃而谈的人,此刻已变成一具没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不过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未待风劲节回过神来,庄君绪已淡淡笑道:“总有一天,你会像他那样的。”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此刻自他口中说出,竟有几分自我安慰的味道,还夹杂着隐隐的急切和惶恐。

    还不是吗?没有关系,也许我还可以等。

    等到这一场自我催眠的幻梦,迎来它尚不可知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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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酒会后的第三日,整理好行装的师生一行人便通过小楼,传送到模拟的年代,而学生们也随即开始对论题的选择。

    方轻尘带着完全不容半点质疑的骄傲笑意,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论题定为《帝王的完美爱情》;小容则在几乎翻阅了往届学生的全部模拟记录后,认认真真地为初选的四个题目各写了一份计划书,再从这四者中慎之又慎地选择了《论托孤之臣的下场》;阿汉确实是绞尽脑汁地思考了好一阵,但是被张敏欣别有用心地击碎了他全部幻想后,如今正悲惨地在被无数耽美文疲劳轰炸。

    而风劲节,则只是一脸沉思之色地坐在电脑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各种史料,迟迟不下决定。

    作为导师,庄君绪其实大可放手不管,但是一个夜晚,他还是静静地走到了风劲节的身后。

    “劲节,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风劲节回过头来,礼貌而温和地一笑:“教授,我还在准备论题。”

    刻意忽略掉这笑容中的陌生和明显的上下之别,庄君绪笑笑,眼神中渗出些许的温暖:“现在这么晚,先别忙了,上去走走吧。”

    风劲节一愣,但一来确实是倦了,二来这样如同朋友之间的邀约也让他不愿拒绝,当下便点点头:“好啊。”

    两人走进电梯,转瞬间已站到楼顶之上。仰首看去,但见月色皎然,如微凉的流泉般倾泻在两人的襟袖之间;晚星淡照,错落有致地点缀在墨蓝色的夜空中,也别有一番幽静的情致。夜风轻拂,那月华星光仿佛也随之一阵颤动,犹如银白色的丝缎在深潭之上荡起阵阵涟漪。如许秋夜,澄澈得如秋水般明净,柔和得如琴韵般醉人。

    庄君绪不由得低声一叹:“多少年沧海桑田,这星空总还是不变的。”

    良夜如此,佳朋如此,此情此景,仿佛连时空与记忆都已被晚风拂乱。恍惚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和挚友站在他们曾无数次并肩战斗过的城楼上,说着那些让他以后每一次忆起,都心痛难当的话语。

    那一夜,那人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与他生死相约;那一夜,那人细细地留下无数叮咛,无数嘱咐;那一夜,那人与他许下最温暖的诺言,留下最美好的期盼;那一夜……

    然而此刻星月依旧,晚风依旧,只是……人呢?

    他眼中浮出几分迷惘之色,但随即又惊醒般地强自压下突然涌出的纷杂思绪。他定了定神,刚想说些什么,却听身旁的风劲节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喟叹:“可惜这世人的心,却是变得太快。”

    庄君绪闻言转过头去:“劲节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不过是最近为了论题查找资料,看见一些人和事,不免有些慨叹罢了。”风劲节抬首,望向满天星月,那月华星光映在他眼内,交织成一片迷离:“我们与古人,也不过是顶着同一片星空,然而史书上那无数忠臣义士,无数碧血丹心,不过是短短千万年,我却已看不懂了。”

    也许是已积压了太久的郁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缺口,他迷惑的话语此刻如决堤之水一般涌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尽忠职守为国家付出一切,哪怕被国家苛待辜负一次又一次,也不肯放弃;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被流放,被关押,被酷刑相待,为了一个理念,仍然誓死不屈;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身为官宦,却天天豆腐白菜,每天只为其他百姓可以安居乐业而操劳,哪怕最后获罪,全家抄斩,家中抄出的财物,也往往贫乏得不值一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那样的人,那样的事,会不会都只是子虚乌有,会不会只是上位者想要为臣下立一个榜样,会不会只是百姓们需要一个梦想,才会在无数人的增删修改后,出现这样圣人一般的忠臣……”(注:以上部分句子摘自风中劲节第三十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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