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船无舵又无帆,遇着一股横流,登时向江心水流最湍处飘去,大江北岸一侧依山,水流急且暗礁遍布,满船水手见此情状,纷纷高声大呼,跳水逃生而去。 穆云平似乎已听得陆泽微在那边一声大喝,他心思仍清明,一手将鞘里的佩剑拉出半截。 两人都知道,留得卢东篱后患无穷,然而那一刻,他却无论如何,下不去这手。 风劲节的人,自然没韩子高那么倾国倾城,不过那一刻,满船兵士的刀剑,竟然也没向他身上招呼。 穆云平咬了咬牙,下令道:“弃船!” 江心一个浪头打来,打得船身一歪,他跃前一步,双眼定定盯着那怡然微笑的白衣男子,又吼了一声:“弃船!” 这时满船士兵才反应过来,纷纷卸下衣甲跳下船去,一时间扑通扑通的落水声中,只听得见风劲节朗朗的长笑。 那边最先反应过来的赵仲翔,劈手夺了船夫的橹,下令一船兵士将船向江心摇去,落水的人登时纷纷攀上,就这么缓得一缓,那边载着穆云平的船就又给冲得远了。 潞王放声而呼,声音焦灼。 然而穆云平只是望着风劲节,眼对着眼,全身戒备。 轩轩韶举,朗朗玉山,那白衣如霜雪的男子,姿容极潇洒,声音极好听,一双带着慵懒笑意的乌黑眸子向他看过来,坦荡恣肆。 穆云平在心里一声叹息。 眼前这个男子,不论是不是死而复生的风劲节,实在是,令人生不出丝毫想要与他为敌的念头。 这时候船身又是剧烈一震,已是撞上了一处暗礁,因借着水势船速极快,这下子竟给撞得横了过来,在水面打了两三个旋转,不过甲板上两人身形都稳如山岳,丝毫不乱。江风催动黑白衣袍,一凝重一飘逸,一雄浑一洒脱,远远的看去,竟也美不胜收。 只是那一下船底也给撞破了一个大洞,江水急速涌入。 那白衣青年指了指水面,笑着说道:“怕是到不了半盏茶时候这船就撑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跳?” 穆云平微微一哂,“阁下以为,如此轻易便可带走朝廷钦犯么?” “哦,卢东篱何时成了朝廷钦犯,我竟不知。” 他二人在甲板上对峙,船舱中卢东篱心中却极为懵懂。 这几日虽然陆泽微未曾给他上什么刑具,不过因知道他身有武功,在船上便制住了他的穴道,令他不能活动自如。而卢东篱的眼睛又不大方便,因此对外面的变故完全不知所以。 这时江中浪大,水声风声交杂,船上两人说话均贯上了真气,一字一句,清晰传入他耳中。船只在江上颠簸,他身子动弹不得,撞在舱壁上,从舱口溅上来的碎浪立刻湿了满头满脸。而他仍是沉声向外喊道:“不可自误!” 一语既出,甲板上两人皆沉默了片刻,才听得有个声音冷笑一声。 “三日之前,是谁在染春堂前说道,只得我不死,他就不寻短见的。” 船行迅疾,冷风挟浪一波波涌过,而这时的卢东篱,眼里心里,陡然一片空白。 (七) 自登舟之刻起,风劲节便在盘算如何解决穆云平。 他原身入世,并没有之前做将军元帅的几辈子那千锤百炼来的修为,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但是武功打了折扣,也是真的。 而眼前这黑袍紫裳身材挺拔的青年侍卫,目光深邃精悍,显而易见不仅身手不凡,且一身功夫,都是极稳健沉厚的路子,对此刻只求一个快字的他来说,无疑极为棘手。 穆云平显然是吃定了他这点,不骄不躁,单手按了剑柄,任舟身随浪颠簸,只是屹立如山。 答了卢东篱那话,风劲节便扬眉一笑。 这一笑极为灿烂,映得他容颜显出炽烈的味道来,令人目眩。 于是远处舟中的一干人等,便见着那一黑一白,转眼缠斗在一处,衣袂凌舞,身手俊健似鹰隼长空相搏。 说是争斗,其实也不过是走了三回合。风劲节先攻,一掌切穆云平的左肩,黑衣的侍卫上手叼他腕子,空着的左手一抖便将佩剑抽了出来。 旁人是右手剑,穆云平却是双手皆可,船上地方狭窄,他也丝毫不拘,倒持长剑,便向风劲节腰间一抹。 白衣青年左手下格,一起右脚,飞踢穆云飞鼻梁,撩得袍摆风里猎猎飘飞。也亏他这样在晃晃荡荡的船上近身相搏,还使得出这样招式,穆云平哼了一声,后跃半步,长剑回圈。 那一刹那风劲节纵身急跃,便似要送在对方剑上一般,忽而左手手掌一翻,八寸长的短刀握在手中,硬生生架住了穆云平的佩剑,接着身子一滑,便向他怀里撞来。 穆云平身子微侧,右手一掌便向对方击去。 他意在逼退风劲节,谁知那一刻变故陡生,那白衣男子与他形影相随,竟是硬生生挨了他一掌,顺势抛了短刀,双手一上一下,已然按在他胸腹之间。 穆云平一惊,心道此番休矣,顾不得身后便是滔滔江水,脚尖点地急退。 就在那一刹那,风劲节笑笑,双手猛得发力。 两下力量相合,穆云平整个人便如纸鸢般给击飞了出去,只听嘭的一声巨响,恰恰好跌落在追着他下来的小舟之上。 赵仲翔一把推开船头军士,俯身抱起穆云平,急道:“云平!云平!” 穆云平闭着眼,紧紧抿了嘴唇,半晌才睁开眼,向他涩然笑笑,低声道:“哼……这一回,可是遂了你的心意了。” 赵仲翔伸手去摸他的脉,脉息甚急,然而稳健如常,竟是毫发不伤。 他怔了怔,生生把笑咽回肚子,招手要军士回航。 穆云平任凭他抱着,只一语不发,潞王暗暗伸手在他腰里一拧,疼得这刚劲严肃的男子也不由得猛一皱眉,只听得自己幼时相交誓同生死的兄弟在他耳边说道: “反正你伤得……这么重,陆泽微也不好再告你的刁状,二哥也不好再罚你,是不是?” 风劲节向着那遥遥而去的小舟笑了笑,随意地抬袖擦去了嘴角挂下的朱红,闷声咳嗽两下,口里一咸,雪白的袖子上登时又开一朵梅花。 他对自己的伤势倒不怎么在意,只是来到舱边,抱起那青衫湿透的书生,半笑半谑。 “东篱……愿意和我死在一起么?” 这时船身已有大半入水,两人浑身都给碎浪打着,卢东篱面色极为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不发一言。 那穿白的男子叹了口气,抱着他站起身来。 回身正看见陆泽微将一排小船聚拢来在上游,船上军士弓上箭簇反射日光,一片雪亮。 “……你竟然不愿意?可惜啊……” 风劲节扬眉,笑容朗朗,“我愿意。” 于是他在那危舟之上,箭雨之中,喊了一声“东篱小心喝水”,便抱着那人,涌身往大江中一跳。 风劲节跳江当然不是为了自杀。 他跃下船之时,已经一手牢牢圈着卢东篱的腰,让他闭气,另一手将船上铁锚提了起来像江里一抛,跟着一手发力,生生将固定锚链的铁环自船身上拔了起来,两人便跟着铁锚,溜进了江中。 他俩身子随铁锚急沉,入水既深,箭矢便难伤到。那锚分量不轻,两人一时也不致给水底暗流冲出太远。 风劲节在水下睁着双眼,目光如梭向前方一扫。 江水北岸,礁石嶙峋,潜游过去,逃生当不致太难。 他人在江中,心思丝毫不乱,单手抱着身边的卢东篱,抛了铁锚,双足一登,于水中旋身,白衣翩跹,姿势依旧美妙。 他知道自己虽可在水下屏息良久,卢东篱一来武学不精,人又久病羸弱,未必便支撑得了一时三刻,这时见他双目紧闭,当下伸臂将他身子抱在怀里,一手扶了他颈项,头一低,含了他双唇。 对方身子在他臂间一挣,风劲节手上使劲,牢牢箍住他手臂,舌尖一吐,叩开卢东篱牙关,一口气渡过去。 那青衫的书生神智半醒半昏,因着本能也抓握着他的衣裳,四唇一时胶着一处,两人在水底随着暗流向下游飘去。 ======================================== 崖岸石滩水清苔绿,七八只灰翼沙鸥悠闲戏水。 猛然间波的一声水响,浪花飞溅,水中倏得如鱼跃般露出一人,白衣裹体,满头墨黑的长发,湿淋淋披在肩背之上。 风劲节连声咳嗽,一手攀住礁石,回身将卢东篱拉了上来,身靠着崖壁避风的凹处,才解开了那人的衣襟,双手揉抚他前胸后背。 秋江水寒,两人浸的久了,一个带伤,一个体弱,一时都疲惫不堪。 卢东篱呕了几口清水,人才渐渐清醒过来,视线模糊的眼睛微微闪动着,似还有些茫然。 风劲节握着他的手,低声说:“东篱?” 那人单薄的嘴唇又抖了抖,“……劲节。” 终于开口,唇间吐出这二字宛若千斤,却已不再是询问。 从来天下只有一人,为他水火来去,生死淡然。 日头渐渐地高升,白光炽烈。 风劲节笑了笑,“死了又活,这事呆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今天我本来在岸边备了马匹,可惜在船上和那位副统领纠缠久了,给水冲下来太远,这会儿还得往上游走几里路。这边山崖不高,我背你上去。” 他转过身,一手拍打着江岸的粗糙岩石,卢东篱也摸索着站了起来,两人劫后相逢,在他看来宛如隔世。他性子本来清淡,当日定远关迫于无奈,亲手刺死风劲节,更是心如冷灰无可复燃,乃至束手就缚,以图一了这段恩怨之时,情绪上都没什么太大波动,然而这时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人的背影长发,一时竟是忍不住想要哽咽出声。 风劲节怕他眼睛不便看不清楚,在他面前略略弯下身,拉住了他的手,要他伏在自己背上。他怔怔了片刻,终是慢慢伸出手臂,勾住了对方的颈子,两人身躯相贴,一时间竟然觉得十分温暖。 卢东篱只听那一身白的男子笑着说“那天也是掉在江堤底下,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给你捡了去,省了我好大功夫”,不由得嘴角慢慢泛起一丝苦笑。 其实他还清晰地记得,他一刀扎进那人的心脏,手抖得几乎把不住八寸长的匕首,却还是得咬着牙,拔出来,再刺进去,反反复复。 那人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头,纹丝不动,眉眼带笑,任凭一地朱红横流成河。 卢东篱还记得他和风劲节刚刚有些深交,他总是飘忽来去,华服香车美酒佳人,淡看天下风云潇洒,仿佛一肩就挑尽千古的风liu。两人初识在桃源小县,死别在大漠边关,那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一直到死,那颗在风在云的心里,都长长久久记挂着他。 他一向自认是极笨拙的,又想着读诗书经世致用,又抛不下士人清高和光同尘,他把一应同僚下属或礼赠或贿赂的财物好好地封存,只供日常上下走动应酬,一毫也不挪为己用,然而却总不免羡慕那人横行天下的坦荡明白肆无忌惮。论知交本来不该讲你我亏欠,然而风劲节给他的,他实在承受不得。 静夜时分,他有时也扪心自问,到底有多么凉薄的心思,才让他能任那人束手受刑,痛极长呼,而不发一言。 泪滴在湿透的白衣上,透衣的冰凉江水中乍然一缕热烫,缓缓渗下。 风劲节正在嶙峋山石间一路攀援,这时也不由得怔了一怔,笑了一笑。他手足并用地爬上崖顶,背上的人便立刻松了手,从他身上滑下来。 人在高处,风光一览,近处松风玉浪,远望还可见阵阵炊烟,天如圆盖,地如棋盘,江风吹着湿衣,令风劲节颇觉畅快,然而他只是一手挽了卢东篱,轻声说:“走吧,这地方风大,别受了寒。” 给他拉了手臂的人却一时不动,隔了片刻,才静静地说道:“你我越崖上岸,陆泽微一时半会儿便追不来了,你先顾着身上伤势,不要勉强。” 风劲节闻言微微一惊,终于还是忍住了未曾问他何以得知自己受了伤,心思转了几转,舌尖尝到口里腥咸,忽地醒悟过来,不由得嗤得笑了出来。 卢东篱性子是极认真的,听他发笑,不由得咬了咬嘴唇,有些赧然,猛然手上一紧,已是给那人笑吟吟握了,拉着便走。 风劲节一边走,一边说,“也好,这里风景不错,暂且找个避风的地方歇歇。等我医好了你的眼睛,就是我们再来梅江玩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 秋风阵阵,林浪起伏,远处仍传来江水声声拍打岸礁的声响,天地清音洗人心肺。卢东篱跟在风劲节身后,心中的悲苦愁思一时也淡下了许多,只觉那男子手掌修长,甚为温暖有力,这样走了半刻,两人才靠着一株老树,坐了下来。 卢东篱朦胧望着远处的江水如练,淡然脱口念了两句“云枕千峰近,开窗放大江”,风劲节立刻在他身边夸道“好气魄好文采”,卢东篱听了,偏了头看他,忍不住说道:“这是你写的。”他身边的人听了先是一愣,继而扬眉放声大笑,声音亦清如江水激石,远远传出。 他心里本来愁着如何给卢东篱解释自己死而复生之事,这时倒一毫不挂怀,只是倚着对方的肩,缓缓开口。 “我跟你说我是天上仙人,你信不信?” 卢东篱和他肩并肩坐着,静静答道:“我信。” “哦?” “……风劲节是怎样的人,自在我眼里心里。你到底是天上神仙,还是世外奇人,我并不介怀。人生苦短,你我有一世之缘,已是足够幸运,我亦不敢多有所求。” 风劲节听他说出“一世之缘”四字,心里忽然一疼,好似给人骤然揭开了眼前繁华美景背后的无边寂寞,一时竟答不上话。他身边的人又再开口,沉静言道: “劲节,别太委屈了自己。” 那白衣的男子听了这话,长长叹了口气,放开眼界,望大江东去,天际水阔云底。 就这么呆了片刻,风劲节伸臂揽了卢东篱的肩,低声说道: “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他说着,便慢慢地伸出手,给那人梳理一肩碎发。 (完) 问情番外温柔如旧(耽美慎入) 皇宫是一片明晃晃的琉璃瓦,雕梁画栋汉玉重阶,朱雀丹墀红漆大柱。 坐在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新君俯瞰文官武将,一片红黑衣袍紫绶金璋,哗啦啦在他脚底跪了一片,齐齐口称万岁。 昔年的瑞王爷抬眼,向大殿的高天直望出去,那时天边正有飞鸟,翼尖擦着云,悠然掠过。 云白如他长久不能忘怀的男子那一身素色翩然。 他还是瑞王的时候便感叹过,纵然天下在手,身为倾国至尊,也必不如那人的逍遥快活。而等他第一眼见了风劲节,第一个念头竟是何不就此抛却江山,去学他独倚高楼,放旷一生。 那人在高处对他垂目而笑,白衣如雪。沙场血腥、京洛风尘就像江水滔滔自他脚底流过,纵然纷繁喧嚣,却再捞不着他的半片衣角。 瑞王饱读史书,在赵国皇子之中一向以学识自倚,然而就那一日他才真正明白,君慕臣臣慕君的高风雅意。 “若我得风劲节为将,何尝不愿与他携手同醉,出征便给他牵马扶鞍,凯旋便给他亲解战袍。” 瑞王这样想着,深邃的眼睛里,便显出高处不胜的寂寞萧索来。 而那时候风劲节已给皇帝一道圣旨,以贪墨之罪处死在定远关。而他还记得那人手举酒杯,对他一笑。 他明明白白,他绝无犹豫。他不像瑞王所了解的那些受人钦仰的名臣,既不清高亦不衿傲,他只是把他一片赤诚的君臣鱼水之心看个通透,然后淡淡说,我与卢帅共进退。 他听传旨的何太监说起,风劲节如何校场失态斥责卢东篱,如何为那人怒形于色。卢东篱卢东篱又是卢东篱,那时候瑞王的心里便浮着一个淡青的影子,无比清癯无比秀逸,无比可恨。 其实他并没见过卢东篱,只是对着自己心里的人形,下意识地生出一股阴狠的恨意。后来连女乐给他抚琴,他听着琴声一缕清微淡远古意盎然,也想到卢东篱恨到卢东篱,恨不得抓起御座前笔墨砚台文书奏折,一股脑向他脑海里的书生劈头盖脸扔过去,打得他青紫破烂。 他是九五之尊,他俯瞰天下四海所仰,他要做千古第一流的君王成就第一流的功业,只可惜,在他人生第一次的动心,便输给了一个一身孑然的书生,输的痛心忍恨,一辈子不能忘怀。 既然风劲节肯为卢东篱死,他便也想看看,卢东篱的血能不能在风劲节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而结果,他并不知道是否合了他的心意。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