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01-04 by 小宇-《小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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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谦抿了口茶,看着史靖园淡淡地问:“史世子,我问你,你若是在皇帝身边,你会做什么?”容谦的问题很简单,也很直白,对小孩子,不需要用官场的虚与委蛇的一套。孩子总是会答得直接。
史靖园想也不想便开心地将那日对燕凛的话重复了一遍,答道:“在皇帝身边,我便是臣子。为臣者,必先以保护皇上周全为先,向皇帝建言献策,向皇帝忠言直谏,为皇帝分忧解难,替皇上保家护国!”史靖园虽未当过大官,但是古书却是看得不少。每每看到忠臣直臣,他充满正义感的小小的里内心总免不了一阵激动。
看着小人儿一脸的志在必得,容谦突然想到了那个傻乎乎跑去做忠臣的朋友,劲节在入世前,是不是也如同眼前的小人儿一般,有着满腔的热血和激情呢?想到劲节和史靖园一般的忠臣情怀,容谦不禁一笑:“好!冲你这番话,我就让你去皇上身边陪他。你要发誓,你便是舍命也要护得他周全,替他分忧,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伴他,无论多么艰难都不离不弃!”一番话说得极是郑重,史靖园也认真地点头道:“我发誓!我会舍命护得皇上周全,替他分忧,陪伴他不让他孤独,无论多难都不离不弃!”
“这……容相!”北靖王忍不住开口劝阻。自家这捣蛋王有多么霸王他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将皇上带坏了可怎么办?他们拿什么来向容谦交待?
容谦抬眼道:“史世子是我看好的人,他有伴君的气度,王爷便不要再过于谦虚。若是有什么差池,我一力担待便是。”
左相大人既然发了话,北靖王也找不到说辞来推辞。容谦坐也坐够了,说也说够了,便站起来告辞。临走时看着小小的史靖园笑道:“史世子,容谦可是期待着你的未来!”
那时候容谦挺拔的身姿在史靖园看来,简直就是天神一般的崇高伟大。他看着容相离去的背影,满心将他当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他温和的容颜,他温和的眼神,他温和的话语,就像烙铁一般深深地烙在了史靖园的心上。容相,是这天下间最为高尚伟大的人!
他从不曾想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敌人竟然是左相大人。然而,他认定的是燕凛,不是容谦,所以他走得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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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凉凉的夜风穿过建筑的雕栏,透过红漆的格子窗,轻飘飘地在房中打个转,逗弄烛火摇曳闪烁。光影一暗,书上的字便陷入黑暗,看不清楚了。
史靖园抬起头,柔柔地叹了口气。因为他看到,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趴在桌上睡着了。走过去将披风轻轻地搭在燕凛的背上,他看着案边早已冷了的杏仁酥,眉头微微地皱起来,再看燕凛时,眼里已沉淀出了些许心疼。
明明那个人基本是不会再来了,燕凛的心里明明很清楚,却还是这样每天晚上都备着那个人最喜欢吃的甜点,这样静静地等待,只盼哪一刻,那个他最尊敬最喜爱的人,会突然来到他的面前。
史靖园摇摇头,皇上啊皇上,你为何又要如此执着于容谦,哪怕是等得终究耐不住疲惫沉沉睡去,也还是坚持着在这里等待他的到来?
听得外面更鼓声,心知已将近半夜,史靖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去抱燕凛。他才八岁,此刻夜半晚来风急的,趴在案上睡于他的身子不好,却又不忍唤醒他,便想将他抱到寝宫去。
孰知手一搭在燕凛的肩膀上,还未曾使力,燕凛便如察觉了什么急急跳起,一把抓住他的手大唤:“容相!”被燕凛紧紧地抓住手,史靖园不禁愣住了,而燕凛看清面前的人后,声音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点点沉了下去。
“靖园……”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失望溢于言表。史靖园轻轻地对他说:“很晚了,皇上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燕凛不答,只是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了看,最终只是埋下头说道:“好。”
史靖园不是不知道燕凛对于容谦的感情,不是不清楚燕凛对于容谦的依赖,不是不明白燕凛对于容谦的亲近,只是,看着这个半大孩子坐在龙椅上孤独的张望,他的心就一阵阵地疼,容谦啊容谦,为何你竟然忘记了这个昔日你拼命保护的孩子?
史靖园是知道的,为了保护燕凛,容谦力压众议坚持入宫,燕凛的衣食住行无不是容谦亲自过问。冷了他会将小小的燕凛抱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给他取暖,困了他会放下所有的公文在床榻边陪着他睡,饿了更是亲自拟定营养菜单,生怕燕凛哪里吃得不好一点,身体会不好。
从前在史靖园的心中,容相就是这天下间最有本事也最有气度的人。他文武双全,他智勇并重,他胆大心细,他无所不能。因先帝驾崩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朝纲,在短短的六年里,便被容谦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把一切有害于燕凛的萌芽全部扼杀于土壤之中。那些看着皇位虎视眈眈的人,慢慢地减少;一切反对新皇的势力,一点点被肃清;朝堂上的风气,一点点地好转,其中无不有容谦的心血。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的,然而事实就是他做到了。
记忆里,容相总是绯红官袍,却总是带着一份潇洒自得的气度,一点温和随便的从容。容相总是不同于一般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够以他绝对的存在感吸引全部的目光,哪怕他只是布衣青衫,都让人一眼看过便难以忘怀。
而容相的智慧,容相的才能,更是让史靖园钦佩。他刚进宫的时候,总是能够听到燕凛讲很多奇特的故事给他听,有时说的是忠义爱国的将军大帅,有时是侠肝义胆的绿林高手,有时甚至是一些闻所未闻的神话传说,而这些让史靖园着迷的故事,全部都来着容相之口。燕凛曾骄傲地说:“有了容相,那些书都是摆设!”
容相总是会在下朝之后来到御书房,将刚才在朝堂上的奏报一点一点地向燕凛靖园分析,什么样做是好的,什么样是不好的;容相总是会在狩猎的时候,把着燕凛的手,教他怎样更好地拉开弓而又不会导致受伤;就算是在史靖园做错什么,导致了燕凛也一起错的时候,容谦也从不曾怪罪,只是温和含笑地对他说:“世子动机不错,却是方法太笨!”然后会慢慢给他们分析,一如很久以前。
史靖园经常会想:为什么会有如此完美的人呢?想起他挺拔的背影,就会产生敬仰之情;想起他温和的微笑,就能为他的气度折服;想起他的教导,就会拜倒于他的才能之下。如此完美的人,是如何存在于世的?大燕也许因为有了容谦,而注定不同,注定强大吧。
然而这只是史靖园的一厢情愿。等到他们慢慢学会了看清朝堂上的黑暗,等到他们慢慢理清了错综复杂的连带关系,等到他们慢慢学会了虚与委蛇能够自如地在朝堂上对着官员们打哈哈,巧妙驳回一道道奏折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然看不清容谦的脸。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张总是带着温润如玉微笑的脸,慢慢地覆上了冰霜?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双总是透着睿智体贴精明的眼,慢慢地蒙上了世俗?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倾尽所有保护指导燕凛的人,慢慢地从他的身边走开?
待到发现方觉惘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人,不再总是对他们笑容以对,不再总是耐心温和地教导他们,不再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们身上。他从一日不进宫,到三日,到五日,到半月,到了最后甚至是几个月见不了一次。
燕凛的课业他不去检查,燕凛的想法他也不想了解,每一次见了他们,他那张依然年轻英俊的容颜,总是能够堆起皱褶表现出主人的不耐烦。
燕凛常常抱起自己的膝盖蜷坐在龙椅里,咬着下唇,眼角含泪,一遍一遍问他:“靖园,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容相生气了?我是不是有什么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容相不满意他才不来看我?是不是我太笨太傻总是学不会,让容相失望难过了?”然而史靖园最终只是看着他的泪眼低头无言。
燕凛常常费尽心思收集了所有可能讨容谦喜欢的东西献宝似地拿到容谦的面前,最后不过换得容谦冷冷一句:“皇上最近可是很闲?”
燕凛无论多么努力在容谦面前展露出笑脸,最终不过耷拉着头,被冷若冰霜的容谦弄到最终含泪而归。
燕凛不明白,史靖园同样不明白,为什么容谦莫名其妙就如同换了一个人。当初那个宠他们,爱他们,保护他们,教导他们的人,到底去了哪里呢?
然而燕凛在宫里郁闷,容谦却是在宫外郁闷着的。一年多了,这段时间私下里究竟见了他多少次?看着那个孩子伤心委屈的眼光,看着那个孩子祈求哀苦的面容,看着那个孩子小心翼翼的态度,那些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容相!朕、朕想你了!为什么容相一直都不进宫来看朕?是不是朕做错了什么,惹容相生气了?”
“容相!今日朕的窗课受到太傅的表扬了!所以,你就进宫陪朕一个时辰好不好?就一个时辰!不会耽误容相休息的!”
“容相!今日朕让御膳房做了容相最喜欢吃的菜,今日是容相生辰,看在朕这段时间一直很乖,你就来看看朕好不好?”
“容相!你是不是生气了?朕、朕一定改!容相你说出来,朕一定改的!朕不会再让容相生气失望了,朕不会再不努力了,朕……容相要朕做什么朕便做什么!容相你不要不管朕好不好?”
软软的童音,掺杂着哭腔,将容谦的心揪得死紧死紧的,像要呼吸不过来。他的孩子是那么听话那么懂事那么勤奋那么努力,他从未看到过哪个孩子像他一般,将他的事当成天下间最重要的事来看待。
从先皇的手中接过这个柔若无骨的小身躯时,他就曾郑重地发誓:“臣必不负皇上重托!”这句话,他每一世都会这样虔诚地说一次。无关论题,无关模拟,只是他想这样庄严地宣誓一次,想要这样为这个可爱的可怜的孩子拼命搏一次。
然而,第一世里,他为了皇上苦心经营,奋力杀敌,为他扫平一切困苦阻碍,而小皇帝却在大臣的教唆下对他产生怀疑,终究让他孤独地老死田间。然而他不怨,是他没有好好亲近这个皇帝,他会怀疑,他会害怕,他会恐慌,都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他的错,没有皇帝半点事。
第二世里,他依然为了皇上苦心经营,还不忘在百般辛苦中陪他伴他,给他最好的,宠他到无法无天,最终却是被荒淫任性的皇帝暗中毒死,掘棺鞭尸,还将他的亲族全部屠戮。然而他不怨,是他忽略了教育皇帝对别人的亲近和关心,是他的错误导致了皇帝的错误,所以,这一世,也所有都是他的错。
第三世里,他还是为了皇上苦心经营,给他找最好的老师,想要亲近不敢去,想要疏远不敢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待皇帝长大,然而皇帝却还是在满朝的反对势力中轻易就放弃了他,将他抄家,流放家人,最后还被腰斩于世。然而他不怨,他忘了让孩子自己去面对隐患,他忘了教导孩子去自己解决难题,所以,这一世,也还是他的错。
这已是第四次了,这个孩子也是最可爱,最喜爱他,最亲近他,最有明君气象的孩子,他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错毁了这个孩子!
于是他只有一遍遍说着:“皇上,臣很忙,没有时间陪你!”
“皇上,你长大了,臣也太忙,抽不出时间来陪你。”
“皇上,微臣不敢生皇上的气,微臣很忙,就不多陪皇上了。”
语调越来越冷,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疏远。不是看不到孩子委屈的脸庞,不是看不到孩子伤心的身影,不是看不到孩子的努力,然而他必须面对着这样的燕凛冷言冷语,永远说着我很忙,皇上我很忙。
其实多想对他说:“皇上,你没有做错,你做得很好。”
“皇上,你越来越聪明,越来越上进了,臣看着你努力,臣很高兴。”
“皇上,你能惦记着臣,臣很高兴,臣很荣幸,臣很幸福!”
“皇上,臣没有生你的气,臣为你骄傲着,臣为你自豪着。臣会永远守护皇上,臣永远不会丢下皇上!”
然而终究只是想,现实中还是做不出来,就算心里痛得像在烧,也还是守住了自己的理智,只在私下里悄悄和太傅交流的过程中,能够多和太傅说一些,希望能够多教燕凛一些。
通过太傅教给他做人的道理,通过太傅教给他为君的气度,通过太傅教给他识人的方法,通过太傅教给他上进的才能……其实多想自己亲自拉了他在身边,一遍遍,一点点,教导他,引领他,保护他。然而终究是不能了。
史靖园好不容易让燕凛回了寝宫,临走的时候,燕凛抓着他轻轻说了一句:“靖园,是不是朕太没用,总是让容相保护我,所以容相腻了,他便再也不理我了?”
史靖园一时无法回答,很多年前那割裂的袍袖,点点梅花版殷红的血迹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不禁有些迷茫地想,容谦,他是不是还记得,为了救燕凛,他曾经可以连生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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