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枯桑22-24惊变/惩罚/依依 by荫-《小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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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谦就躺在这水里,一动不动。

    他身上的衣物已是湿得透了,软溻溻地粘在满是创口的皮肤上。冰冷的雨水和被它砸得重又裂开来的伤口中流出的血混在一起,顺着衣褶滑下去,不断为他身下的泥水中注入一缕缕浅红。

    他的脸却是青白的,连嘴唇也灰扑扑全无血色。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疼,整张脸上的肌肉都微微地颤抖着,然而并不十分扭曲——这会儿的容谦,早没了刚刚在法场上上赫赫神威,虽然无法忍受的疼痛叫他简直恨不得疯掉,但全身的神经与肌肉早就不再听从他的使唤,能稍稍做出一些表情,动一动嘴唇,就已是他的极限了。

    木然地看着屏幕中的画面,燕凛已然彻底呆住了。

    容谦不曾告诉过他,就连青姑的讲述中也没提到过,前生的他,从来都不知道,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容谦,那个人,曾有过这么悲惨、这么狼狈的遭遇——而这遭遇,正是他一手造成的。

    心口处有什么乍然爆裂,灼烧般的痛楚迅速席卷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叫嚣着同一个声音——疼!然而,他知道疼,却不知道为什么疼,他的脑电波仿佛为眼前这沷天的雨冻住,又仿佛是被这极度的疼痛所震慑,一时间,竟然再也不能波动,连一些最起码的思考,也全然做不出了。

    但这麻木的思想也终于渐渐恢复了。

    这时候,容谦的情形已大有好转。

    虽然他仍是一动不能动地躺在烂泥臭水里,虽然他的身体上,不断渗出的血水、始终未停的雨水和飞起溅上的泥水仍然混在一起,不停地往下流,虽然他的面色仍然惨淡青白全无血色,但早在一刻钟之前,他脸上的肌肉,就已然不再颤抖,眼中也已没了痛楚的神色。

    这是来自小楼的通讯——恢复了思考能力的燕凛,很快就做出了判断。以他的权限,无法得知这对话的具体内容,而他,也不想要知道。

    能是什么呢?这个时候的通讯,还会是什么?

    小楼的同学们,想必,是在数落那个人吧。说他胡闹,说他愚蠢,这样不懂得爱惜自己,竟为了一个模拟中的人,一个……这般仇恨他、伤害他,试图羞辱他的人,做出如此的牺牲。

    的确是胡闹!的确是愚蠢!

    这样的付出,这样的代价,这样的不顾一切……他,怎么当得他……

    泪水终于忍不住,缓缓地顺着眼角流出,滚热的液体顺着皮肤滑下,在脸颊上留下的,却是两道凉凉的印迹。

    宛如心头,那灼烧般的冰冷。

    容谦此时筋折骨断的事,早在前生,燕凛便从安无忌口中知闻了,转生后,他又详细研究过小楼的规则,眼下更是先后目睹了容谦掀起的精神力风暴的规模和甩这副伤势沉重的模样,因此虽不曾听得容谦与张敏欣对话中谈及的详情,但对于他的伤势,也判断得极清。

    小楼人的身体,是配合着那样强悍的精神力,而缓缓进化来的。可现世中的人身,却达不到如此的完美。这般强大的力量,虽然可以经由一时的情急爆发出来,但其后它所带来的冲击,远远不是这时代的人的身体所能承受得起的。

    容谦眼下的身体状况就是这样。

    骨骼、肌肉,乃至他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强大的力量挤压而不断地崩坏着,如果是一个普通人,这样的崩坏程度甚至足以让他的身体寸寸粉碎,化烟成灰了。也就是容谦自幼习武,内功外功都极精深,身体条件远远超出常人,方才勉强保住了性命——只是,这也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燕凛永远都不能忘记,当年容谦的身体是怎样的状况。

    他吹不得风,受不得凉,不能太过劳累,就连只是出外骑骑马这种小事,都要再三衡量,必要挑了天气极好,他身体状况也极好的时候才能出行……那一身曾可以引为自持,应对所有暗中敌手的武功早就荡然无存……以至于后来那一次……不过是,区区三箭,就叫他又身受重伤,几近不治……

    而……就是这样的身体,还是他百般锻炼、进补,调养了数年,才勉强能拥有的。

    燕凛还记得,当年那个以为容谦只是“身体不太好”的自己,在得知他是经了怎样的自我折磨,方才在自己面前勉强维持成这样的形象时,是如何的震惊和痛悔,然而,尽管那样……当时那个,信了安无忌和青姑等一干人话的他,也真的以为,情况最糟也就是那样了。

    可原来,事实远比他所能想象的更加残酷!

    如果,容谦的武功稍差一点……如果……那力量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这样的假设,燕凛几乎不敢去想,可是,这念头仿佛活了一样,自动自发地在那里大喊,声音如洪钟一般,在他脑海中连绵不断地嗡嗡作响:

    如果那样的话……会不会,那一次离别,就成永决?会不会,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了这个他至珍至重却又至亏至欠之人?会不会,他将一生都在那里期待着,那个人看到他做出的成绩,期待着也许哪天可以重逢,却永远不会知道,他早就为了他化成了灰,融成了风,消散在了这天地之间?

    会的……吧……

    一定会是那样!

    只要容谦的内力外功再稍差上一些,会有的,便必然是这样的结局。

    不,这甚至还没有完!

    五十年的时间,五十年的惩罚,五十年之内,纵然生命消逝,那个人,也不能回去小楼。他只得停在尸体里,一点点,感受身体的腐烂……

    凄惨、可怕、无法忍受……可是……现在的结局……却也未必就好。

    五十年的痛苦……

    五十年的残疾,五十年的伤病,五十年……跑不得跑,跳不得跳,连一场小小的风雨都要带来难耐的痛苦的生活,全都是这过于强健的身体未曾毁灭的结果!

    然而,现在的结局,确实……要……好些……

    两世中从来没有一个时刻,燕凛这样感激那个叫做青姑的村女。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她的话,那个人,将会有多么悲惨,多么……可怕的五十年。

    身体腐坏,肉烂骨损,甚至也许会有许多蛆虫滋生、有许多的虫蚁爬进爬出……五十年……这样的五十年……要叫他如何能受得!

    看着已是雨过天晴的屏幕中,那个上半身被暴晒着,下半shen却还躺在脏臭的泥水中,引了无数苍蝇蚊子在他身上那许许多多伤口中吸着血的人,燕凛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着黑——这样的情形,他已经忍无可忍,恨不得冲入屏幕中去,不管未来如何,也要先改变了这段历史……而……若真是……若真是那个人,竟然陷入到那样最最恶劣的境况下……

    将左手支起来撑住涨痛得发晕的头颅,燕凛狠狠地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虽然让燕凛绝难忍受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但是,当记忆中的那个村女出现在屏幕中时,容谦的样子已足以让他深深觉得,之前那突然涌起的、强烈的感激,是绝对应当的。因为,那如果的另一种可能性,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接受,甚至,就连想象一下,都足以折磨得他几近发狂。

    看到那条又脏又臭的野狗出现在容谦身边,转着它流着脓的身体,在那动弹不得的人身上不断嗅来咋去、惊得他颤声驱赶,燕凛已经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拳,全身都绷得僵直了,而当他看见,那条狗竟然抬起后腿,对着容谦的脸做出撒尿的姿势时,惨叫声,更是以穿越时空的默契,同时从两个人的口中发了出来……

    青姑被容谦的惨叫声吓了一跳,她大喊大叫乱挥手臂的样子,却又将容谦无力驱赶的野狗给惊走了。这情形说来颇有几分戏剧性,只是此时的燕凛,实在没有欣赏老天爷这种小幽默的心情。

    但容谦的兴致却仿佛是极高的。

    容谦躺在腐臭的泥水之中,伤口有一半被烈日爆晒,另一半则被烂泥泡着,身体更是在承受着远远超过世人想象的痛苦,可偏偏,他的态度极是自在,倒好象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他还是乘荫临水,舒服地靠在相府花园中的躺椅上,随便和朋友聊着天一样。

    他的脸上带着极细微却极真切的微笑,眼睛闪闪发光,他编出一大串自己的“英雄事迹”,讲得口若悬河,唬得那老实巴交的纯朴姑娘听得怔怔发愣不说,就连燕凛,也是顿了一下,才想起他们的精神力可以借着说话稍稍隔绝痛感,而息了心中期盼着他既能自如说话便是有所好转,这一个他自己也知道其实毫无可能的小小希望。

    容谦这般涛涛不绝的贫嘴模样,说来也是颇可一笑的。只是燕凛眼看他神情虽然自在,身体却仍是连动也动不得一下,就那样泡在烂泥之中,全身都黑乎乎的,伤口中不知进了多少脏物,已是心疼自责到极点,再听到他亲口坦承因着刀割骨断,雨淋日晒,此时全身都在疼痛,就更是连半分笑的力气也没有了——倒是眼眶酸热难耐,若不是忍着,几乎就要重又掉下眼泪来了。

    燕凛从前生就是心性刚强骄傲之人,素来以为哭泣纵然不至于丢脸,却也是件相当不好意思的事,眼下他一天之中,竟两回想要落泪,有一次还真的哭了出来,实在是极稀有的事。但此时至大的愧悔涨满了整颗心脏,他已是全然顾不上为感情流露而羞愧了。稳了稳心神,燕凛微微眯起双眼,定定地看着容谦从白天直说到夜晚,看着青姑下了决心救他回家,看着他,在被拖在地上走了一阵后,被搬上了简陋的临时用的拉车里,又一路被拉回青姑那极小、极破的茅草屋之中。

    那个时候,自己是在做什么呢?

    眼见着容谦自被青姑半拖半抱地安置在稻草堆成的破床上后,便在这荒村陋屋中为伤病折磨着苦挨时日,这念头,忽然不可抑制地自燕凛心中冒了出来。

    是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将养屁股上那点小伤?是命令史靖园指挥可靠人手,监控所有的宗室与大臣,将所有涉及这次谋反的人一一以铁腕肃清?是下诏调那些容谦一手为他安排好,却因为他怕他们阻止凌迟而刻意派往四方的能臣良将,随同各地诸候重臣入京觐见?还是,细细谋划,打理出一系列的办法,安排下盛大的宴席,准备安抚收拢人心?

    当然,那个时候,自己也是有去想过他的。想着他之前的骄奢是否别有隐情,想着他到底会隐逸何方,自己又要到哪里去寻找……可是,也只是这样了吧?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利用这机会除去宗室的威胁,是如何安抚地方诸侯朝中重臣,叫他们不防碍自己掌握政权,是……如何才能更快、更好地稳固自己的皇位……

    那个人临走的时候,确实说,叫自己要做一个好皇帝。可是,自己的行为,真的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么?

    苦涩从心底里升起来,涨潮般渐渐上涌,直至充满整个口腔,燕凛紧紧地盯着稻草床上,那个疼得已经两三天不曾入睡,刚刚才因为太过疲惫而勉强睡着,却又因着失去了意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呻吟的人,心头一阵阵悲苦。

    还是……没有当回事吧?嘴里虽然说着重视,但心中,根本就不曾特别在意过吧……

    明明知道那个人带着一身的伤痕,明明知道他失去了右手行动不便,明明知道在自己的命令下他刚刚受了两天的折磨,明明知道……引发那样惊天动地变故,是要付出多么大的力量……

    然而,他连一点点的担心,一点点的忧虑,都不曾有过。

    如果反过来的话,会完全不同吧?如果是自己这样受尽折磨后全力爆发,那个人,一定会非常非常担忧,非常非常牵挂……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吧?

    可是,为什么,他就会这样安心呢?为什么那时候,他竟会连一丁点对容谦安危的担忧,都不曾有过?

    是因为……太过相信吗?太过相信那个人的强大,太过相信世间没有任何一件事能难得住他?

    多么地……可笑……

    将右掌覆在脸上,燕凛从手指岔出的缝隙中望出去,看着那个在昏睡中再无法控制自己,脸上显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的人,唇边忽然泛起一丝极苦涩的笑意。

    多么地自以为是,多么的……可恨……可笑!他自以清楚,自以为了解,可事实上,他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若不是,前生,那人又一次因他命在垂危,惹得安无岂怨怒中愤而揭底,青姑难忍之下细细说明,他其实……什么……也不会知道吧……

    而眼下,那样残酷话语描述出的残酷真实,正清晰地展现在燕凛面前:

    他看着那个人躺在草床上,日里夜里被绝大的痛楚折磨;看着他一动也不能动,就连吃饭喝水,都必得被个村女抱起身子,一口口喂食;看着他睡破草,吃粗食,所用的草药简陋单一,甚至没有一种曾经加工过;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有过多少次感染化脓,又有多少次因着感染而高烧不退,不知道他是调养了多久,脸庞上才稍稍有了几许血色。

    他看着……在那风劲节到来之前……那人的生活,始终,如是……

    燕凛还记得风劲节。

    此人是一代名将,在陈赵两国甚至被称为军神,名声之大,让远在燕国、又是其死后方才亲政的燕凛都有所听闻,那一生未曾一败的战绩,亦曾让他恨不得拥其于帐下……只是,风劲节,果然就是这个人。

    风公子……

    当年猎场遇刺后,容谦重伤之后,请他派人远赴赵国,到那位“死而复生”的名臣卢东篱的幕中,去寻访此人为己治伤。而当他千里迢迢将人找来之后不久,青姑便说出了此人曾自称风劲节之事。

    燕凛还记得,当时听闻的众人,都颇是震惊犹疑的。只是一来这事并不关己,二来此人是容谦好友自然可信,三来,其时他正为着许许多多的事情伤痛焚心,也着实分不出精力来细思此人身份疑云——况且,这般换个皮囊重生的荒诞不经之事,又哪是当时世人所能得到的?

    那时的他,一心全在容谦的伤情之上,便听得青姑说他神采风仪,眼见他医术通神,也只赞叹如是人物方当得起容相之友罢了。其后相处日久,见其才高。倒也起过招揽之意,却因其行止过于狂放,到底做罢,就连查其身世的行为,亦为着容谦而中止了。

    后来,为了要劝容谦随他去师门治伤,燕凛也曾与他谈及此人来历——却也并不是打算要深究的。况且,当年的他,便是听了风劲节说“便是十万大军,我也管保你们有去无回”的豪语,信了那里真有治得好容谦的神奇医术,也是万万不曾想到,原来这风劲节的师门,就是那传说中最最神奇的小楼。

    这下子,那人可就会好受多了……想及当年青姑说过的,风劲节只用得半天时间便将容谦治得好转起来的医术,燕凛不由自主便微微一笑——虽说治疗的结果,仍是叫他想起来就要痛心自责,但能稍减容谦这般几乎可说是生不如死的痛苦,却也实在是叫他极欣慰极庆幸的事。而从未亲见的,那个人与小楼同学间最坦然的相见,也着实叫燕凛有几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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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依依

    容谦与风劲节的会面,确实如燕凛所预料的那样,气氛极是轻松随意。

    虽然躺在床上不能动,眼看着满桌子的好菜,没有人喂连一口也吃不了;虽然一身的伤,却反被来治病的“大夫”取笑他缺乏常识,但容谦的精神,无疑是极好的。那样愉快的神情,玩笑的言语,连双眼都放着光的高兴劲,确实是这段时间,甚至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燕凛都不曾在他的身上看到过的。

    只是,这样的高昂情绪,没能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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