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枯桑10-12训责/断肠/三世 by荫-《小楼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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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知道是什么事?”停了手中的笔,容允抬起头,看向来传旨的太监。

    “奴婢也不大清楚,只是皇上下这旨意的时候,后宫遣出宫的宫女单子刚刚送来,想是皇上想请大人商量……头两日里皇上催的时候便说过,这单子是要请大人来看的。”

    后宫遣出宫女的单子,怎么叫个外臣来审查?一瞬间,容允脸上显出苦笑的神情,但他很快收了笑,答应一声知道了,便重又低下头,以更快的速度,继续起手边未完的工作来。

    “皇上……这等事,皇上自己决定就好。后宫事务,臣怎么好这样插手……”放下手中被硬塞过来的名单,容允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温和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大概也明白,这样的做法,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显示出皇帝悔改的诚意,只是,他要的从来只是皇帝好,并没有打算着连皇宫具体放出了哪个宫女都要过问。

    听了这话,延帝不置可否,只是笑:“容卿来帮朕看看……”他将单子放到桌子中间,一手伸出来挨个指点,这个身体不好,那个早年有宫妃许下过的,又一个家中剩下的兄弟刚刚不在了,爹娘只等她能回来方好养老……竟不单只是按例外放,而把各各方面都考虑周全了。

    皇帝这样诚心悔改,容允已很满意,再看到这单子不唯思虑周详,且能体谅世事人情,更是欣慰之极,他毫不吝啬,将这些想法一一道出,对延帝大加赞赏,看着少帝红了脸,却显然也是极高兴的表情,含笑点点头,又劝他莫要就此止步,当再修德行,日后好再进一步,将来便做一个世之名君。延帝笑着应下了。

    因皇帝年幼,延宫中的宫人其实并不很多,能外放的更是没多少。总共百十人的单子,虽然延帝一一解说,仍是没多会就看完了,对着少帝点头示意认可了这单子,容允便又再次说起外臣不宜插手内宫之事,叮嘱下回再有这样的事,皇帝自决就好,万不必再找自己商量了。

    看着皇帝边笑边点头答应,燕凛满脸冷笑,心头却被怒火烧得如怀烈日——这话果然应得!下一次……哪里还会有下一次!瞪着眼,看着那皇帝一脸笑意地邀容允留在宫中陪他共进晚餐,不由得身体僵直,呼吸着力,连下巴都收缩了。他早知道那个人会答应,也早知道之后会到来的是什么……然而,看着任何一本史书上都不曾记载的,那人脸上温柔愉悦的笑意,燕凛胸口一木,一时间只觉心头一片抚然……

    各色菜肴一一送上来,虽没什么珍肴异烩,却也极丰盛,待上得齐了,也不留宫人在桌边,两人只象小户人家般自挟自食,甚至连食不言的规矩也暂时抛了开,不时停筷空中,说些闲情趣事——容允此时心情正好,延帝又有意叫他开心,这饭吃起来便分外香甜。

    “朕竟是忘了!”见容允端起酒杯又要往口边送,延帝忽地左手一拍,在桌上敲出轻声闷响,对着容允投过来的疑问的眼神,他摇头一笑,“前天御膳房新弄了一种酒,听说是采了时令的花果酿的,极是清芬,朕想容卿必是喜欢这味道的,便命人备下了……刚才竟是忘了……好在还来得及,这便叫他们呈上来给容卿尝尝。”说着也不等容允应声,挥手招过一名不远处伺候着的小宦,吩咐他“将早上说的那酒拿来”。

    酒很快呈了上来。往杯中一倒,一股香气便弥漫开来。清芬盈鼻,又配着仿佛是浅碧玉髓化开来般的的颜色,直似春日里微雨初霁之时,枝头那一痕融融新绿一般。这样的美酒,莫说喝,单是这颜色香气,便似可使人醉在其中,久对不厌了。

    容允果然看住了——他不说话,也不喝酒,只持杯眼前,在掌中轻轻转动,凝眸看那琼浆在杯边微微挂住,再随着自己的下一个动作缓缓滑回杯中……忽然微微闭目,再睁来开时,便淡然笑笑,目光往少帝脸上一转:“皇上……就这么恨微臣么?”却不等延帝回答,举杯一仰而尽,跟着将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仿如被施了神话中的定身法咒,又仿如被送进了绝对零度的冷藏仓,一瞬间,燕凛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如铁。他不能动、不能想、双眼空茫,一颗心好象突然被扔到了失重的宇宙空间里,飘荡着全无着落。屏幕上,有什么在晃动?极鲜艳的色彩惊心刺目,然而,双眼空自睁得目眦如裂,他却全然看不见屏幕中的画面,更不要说去分辨那些摇曳变幻的场景到底意味着什么……

    千百种颜色,在现代科技的投影屏上重叠、融汇、变幻,终于,黯淡了去,合成了一片漆黑,虚空般,隔断了遥远时空的牵连……只是,这样的变化,对坐在屏前的人似乎全无意义,他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如木雕,如泥塑,要不是口鼻间还有热气流动,胸膛还在微微起伏,分明就是一个制作完工,却还未有脑电波进入的躯体,不会看,不会听,不会想……没有灵魂。

    不知过了多久,僵直的视线终于极轻极缓地抖动了起来,然后,这抖动渐渐快了,眼前,或明或暗各色光线缠绕在一起,扭曲着,终于重新又重合出世界的模样。然而,这世界很快又重归为一片黑暗。闭上眼,燕凛一动不动的坐着,只有唇边浮出一个极苦涩的微笑——原来,那个人……很疼……

    很疼!即使他不反抗也不逃避;

    很疼!即使他神情自若微笑从容;

    很疼!即使他的目光中仍然静如水色淡若月光……

    那个人,他仍然,很疼……他知道,不用言语不用表情不用有任何表示,他就是知道,那个人的心,在那一瞬间,很疼——他知道……

    他本该早就知道!

    在看到他为了皇帝刻意的亲近而微笑的时候;在看到他为了皇帝的改变而欣慰的时候;在看到他为了一场冲突夜不能寐的时候……或者,早在更久之前,在看到那些温馨画面,那些宠溺言行的时候,自己就该想到,当这天来临的时候,那个人,是会伤心的……

    可是,那个时候,自己在想什么?

    漫不经心地将那个人的付出当做演戏来欣赏,自谓高明地鄙视着延国皇帝,甚至还不知所以的为那么无聊的情绪而纠结……说什么想要去了解他,想要象前生他待自己一般体贴他温暖他……可是,结果呢?

    “燕凛!”无声中,他恨恨地喊自己的名字,一声声,扣问心灵——难道,你就是这样去看,去听,去了解和感受的吗?这样明显的事实,为什么竟能视而不见?

    是因为,不想吧?

    不想去看到那个人真心付出却被辜负后的痛苦,不想去感受自己明知历史却不能稍加改变的无力。更加不想去体会,如此经历,数世加叠,到得燕凛的时代,那个已经伤过很多次、痛过很多次的人,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教导自己、疼爱自己、全心呵护自己,再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那般怨毒绝情的残忍……

    所以,就这样逃了吗?

    这样,怯懦的、可耻的、没心没肺又冷漠无情地逃了……不想心痛,就软弱地别看双眼不去看清事实;无力改变,就这样连静默的,在时空的彼端看着,陪着他承受的勇气也一并葬送;因为想要自我宽恕,就无视那个人的痛苦,想当然的以为他不会在意,为了自己的轻松,便那样,将本该那样清晰的一切,视如无物……

    就这样逃了……就这样视而不见……那一次的教训,难道还不够么?

    仿佛胸口深处突然生出了黑洞,并不迅疾却是极强的吸力,将一颗心生生吸了去,犹是空得难受。他拼命地吸气,把自己憋得难受,却怎么也填不满那空虚的感受。狠狠咬了咬下唇,燕凛忽地睁开眼,呼地一声将腹中的气全数吐了出去,跟着手指如飞,落在操作台上,敲击出嗒嗒的声响。

    黑暗渐去,时光回旋,屏幕上,显出镜头倒转特有的喜剧感,只是,燕凛没时间也没心情去品味这种幽默,他估算着时间,不时按一下定格以确定倒退的进度……最终,画面停止在延帝向杯中倒酒的那一刻。

    燕凛没有再用快进——反复地进退反而会浪费时间,然而更重要的是,至少是这里,至少是这一事件,他不想再错过任何的细节,他要睁大眼睛看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眼神,他都要仔细地看,认真地想,然后再将它们刻在心里,永远不许自己遗忘。

    他看到那个人端起了酒杯……

    那是极细微的动作,又转瞬而逝,如果不是立刻按住暂停的按扭,只凭肉眼去看,大概是会错过去的吧,然而时光被强制定格在了那一刻,于是,那个人瞬间僵硬的身体,唇边苦涩的笑意,和那如阳光绝无法照进的深渊底处一般,光芒褪尽的幽黑双眸,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印在燕凛的眼中、心底,象一张最牢固的网,将他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唯一活动的是他的手指。

    以最小的摆幅,燕凛右手的食指微微抬起又重新按下,屏幕中被强行静止了的时间,随之重又流淌起来。

    如果,那段真实的历史也能象这录影一般,随着自己的动作而中止该多好?一瞬间,燕凛心头突然浮现出近乎梦噫的渴望,然而下一秒钟,理智以不容拒绝的重量压下,这美丽的肥皂泡瞬时便破裂粉碎,在口中涩成一片细碎的泡沫……

    屏幕中,时间继续前行着。

    官制的白瓷杯在那人修长的指上缓缓转动,杯中的酒随之晃着,碧色如玉,仿如那被埋藏了三年的血液,这样的情景,若不是发生在如斯背景下,或是可以入得画的吧?仿如天外飞来的念头,突然出现在燕凛的脑海之中。然而,春之颜色绘出的是深秋的绘卷——画中的人双眼闭上又睁开,淡淡笑容中持杯一饮而尽:“皇上……就这么恨微臣么?”

    一直按在暂停键上的食指猛地滑落下来,落在桌子上,发出嗒的轻响,但燕凛无瑕去在意这种小事,他的双眼死死盯住屏幕,那段原以为早就熟知,却发现自己其实全不清楚的历史,正主宰着他全部的意志。

    “容卿……在说什么?”瞬间白了脸色,延帝的声音却还平稳,脸上也仍是微笑着。

    几乎不可听闻的叹息自容允口中吐出,轻微短暂得让人怀疑是不是错觉,下一秒,他的声音响起,仍是一径的润朗清晰:“断肠,百年前代国宫中秘药,色作碧玉,香如醇酒,服者一刻内吐血身死。”看着惊得几乎要弹起身子,却还是强自坐定的延国少帝,他又是淡淡一笑,“当年,代王曾赐此药予代军死间,欲药……景国容修……此事正史所无,陛下不知也是常理,但那是我的……同宗同姓之人,偶然得知,也就记下了……”容允声调平稳,除了中间偶有停顿,几乎连起伏也听不出来。

    他这里说的风清云谈,仿佛是在谈论全不相干的外人之事,屏幕后,燕凛却是如闻惊雷,整个人完全呆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一杯毒酒,背后竟与那人有着如是渊源。

    前世容修统率景军,几年功夫将代军打得在景境内几无立足之境,大败亏输之下,代国上下想方设法只欲除之而后快,手段早是计较不得了——各色暗杀足有二十余次,其中下毒占了一半有余。如今想起来,之间确有一次伪做佳酿的毒酒色呈新绿的……只是那次暗算并未得逞,燕凛便也将这事和其它未遂的暗杀一起抛在九宵之外了。若非此时听那人亲口道出,当年那壶不知名的毒酒,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

    这名字,他今天终于知道了……只是,这样的方式,叫他鼻翼发酸,胸口更是气血翻涌——当年敌军百般算计,被那人一眼看破,不曾被害到分毫,反是借题发挥,叫代人为这事吃尽苦头;如今仍是这断肠毒酒,送上这酒的,却是他护持宠溺了十余年的君王,看透了悟后,仍是仰头饮尽……当那酒喝入口中,流入肺腑……那个人,会是怎么样的心情……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想从胸口冲出,又在喉咙口被强行压下去,燕凛伸手紧紧握住胸口,却仍是觉得无法呼吸,断肠,这两个字仿佛化做了无数利刃,狠狠在他身体中绞动。

    断肠……好一个断肠,果然是……断尽人肠……

    “你……你……朕……朕……”这等前尘往事,延帝自然不知,他见容允虽喝下毒酒,却是神情自若,甚而娓娓将其来历说得一清二楚,心中不由得打起鼓来——容允之能他一向深知,此时以为其早有防范,暗叫大事不妙之余,全身戒备,随时准备跳起来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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