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容修自然是肯了,却不想这一下算是开了例——见小三子脱出了苦海,另几个下人便一并跑了来,跪在他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求……透过屏幕看着这一切,燕凛只恨得狠狠骂了声“忘恩负义的奴才”,却也没有半点办法,眼看着容修放过了这些下人,就连几日后得了信约好了一起来的佃农,也如了他们所愿废除了契约,彻底把自己搞成了个光杆司令。 其实,燕凛也大概明白,容修绝没有自己难为自己的意思,只是不想带累旁人罢了,在他前世的记忆里,那个人做得更加绝决得多——是因为知道,比起景帝的放逐,自己会做得更加残酷吗?这样的念头,让燕凛眼神一黯,但随即就轻轻地摇摇头——一涉及到关心的问题,就会失去冷静,还没有弄清楚就乱下结论……这样的毛病,历经两世,居然还是没有完全改掉啊。被那个人知道的话,不知又该怎样说教了…… 记忆中的表情在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闪现,燕凛怀念地微微笑了笑,轻叹出一口气来。下一秒,他收了笑意,将头转回屏幕,用目光陪着那个人、一步步、走向初次入世的终局—— 看着他,只留了三亩田,余下的,连同房产一起,用不到五成的价格卖给族人。 看着他,宰相之身,一代辅臣,自己起了小小的茅屋,每日里早起上山砍柴,下地耕种,晚上,就着昏暗的自制油脂灯,自己缝补穿破了的旧衣。偶尔农闲的时候也不能休息,补屋磨面、打猎钓鱼,样样要亲自动手…… 看着他,无茶无酱,缺盐少醋,就连菜,因为当年留了籽的只得几样,这些年下来,品种再无增多…… 看着他,无人理,无人睬,无人过问,日里夜里,见不到一个和善的表情,听不到一声关心的问候,却并不灰心丧气,忙听漏雨闲看云,一派随遇而安的劲头,然而,每个月,总有那么五个小时里,他仰头闭目,神情忽然轻松愉悦,眉眼间舒展得让人心酸。 看着他……始终是明亮的眸,安然的笑,却渐渐地雾堆残鬓,渐渐地容颜憔悴,渐渐地步履蹒跚…… 然后,终于,最后的结局来了。 一场深秋的雨连绵着整整下了三日,强风夹杂着雨点从窗中灌入,连同屋中漏下的雨水,一起在地面上流淌成一片。裹着打了十几个补丁的薄被,容修躺在粗糙的木床上发着抖,不时咳嗽一阵。 站在屏幕前,燕凛从不曾这么深刻地感受到,他与那个人中间,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他想要为他熬药治病,为他端茶送水,然而伸手去,却穿不过时空的阻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人虚弱的躺在那里,无药无食无人管,看着他的脸色渐渐灰败,呼吸渐渐微弱,终至消弥…… 巨大的无力感化做痛楚,重重地拍击着燕凛的心脏,他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那个人其实没有事,他已经回到了小楼,回到了他的同学与老师身边,这一场噩梦般的旅行,已经走到了终点! 然而,燕凛知道,他并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结论中得到真正的安慰——这确实是一段旅行,容修,却只旅途中的一间客栈。那个人,必将还要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那人的后面几世还会有怎么样的风雨,然而,至少在他所知的那个时空,以燕凛之名行的事,他没有可能,也没有资格遗忘! 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这样的认知苍白了少年的脸,他咬着牙,握了握拳头,半晌,猛然一挥手,将记录向下一世翻去…… ********************* 第八章再世 时间的标记增长了一百零二个刻度之后,延国的安国公府内,诞生了一个名叫容允的婴儿,躺在奶娘的怀中,才出生的孩子皱着一张满是细褶的脸,睡得极为香甜。 遥远时空另一端,燕凛早已没了前世对婴儿状态的“那个人”的惊讶、好奇与不适,紧紧盯着屏幕中那张还有些红紫的小脸,他只觉得自己心中五味俱全—— 才只隔了一百年,那个人便又重新入世,这的确出乎燕凛的意料。在很早以前,为了能尽可能的给自己节约时间,他曾阅读过的小楼基本制度,因此也就很清楚,为了不给模拟的世界造成太大混乱,一百年的时间,是小楼人两世之间规定必有的间隔,而通常来说,因为懒得入世和想要继续享受现代生活,或者更多的学生资料显示出来的、需要时间治疗现代社会娇养成的脆弱心灵入世后遭受的伤害,小楼中的人,多少都会在两次入世之间,在小楼中尽量多呆些时间。 燕凛本以为,那个人,也会是这样的——毕竟,他的忠诚与辛劳,换来的是那样辜负的错待,又有着十年孤寂的生活和一个痛苦的死亡,是应该额外多花些时间,好好舒展一下自己的心情的。 然而,那个人,却是在第一时间里,重新回到这个世间。 根据前生对那人的了解,燕凛几乎可以确认,那个人是会有想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完美的表现完成学业的想法,但这样的速度,到底也说明了,上一世那让他心痛不已的经历,并没有在那人的心中造成什么真正不可磨灭的伤害。 “终究是不当回事啊……”撇撇嘴,燕凛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毕竟是转世为人,虽然在小楼的世界生活的时间,已经是前生的几倍,但这样的生活,太过顺利平缓,生活中所有的需求皆是举手可得,唯一仅有的一个例外,却是从前生带来的,这愿望激烈地燃烧着,锻造出他的灵魂、支配着他的感情、占据了他的整个生命——然而,这前生的投影越是如此真切而灼烈,今生的岁月就越是苍白单薄得如一张白纸一般,纵使长至千年,影响亦是淡若无形……若是理性的分析还好,每逢感性要用它的皮肤直接接触世界的时候,燕凛总是免不了要慢上半拍,才能挣脱时空的锁链,体味到真正应当属于这个世界中人的感受…… 容修的事正是如此。 燕凛眼中看到的孤病至死的悲凉,对小楼人来说,只不过一场模拟体验,那些加诸于身的苦楚,在他们强大的精神力面前更是不值一谈……这样的认知叫燕凛忍不住露出自嘲的笑容,却终究心下一松——无论如何,那人没有受到伤害,就是值得高兴的事,至于自己所料是否无误,或是之前的心疼是否其实全无必要,与之比起来,实在是什么也不算的。 这样说起来,那人这一世的结局虽然极悲惨,甚至可说是让旁观者见了亦要为之不平,但如果能如上一世般洒然以对,也许,即使是顶着这个名字,亦可以过得与后世之人的猜测有所不同吧。 骤然变得轻松的心态,让燕凛突然有了些兴味。他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悠然地喝着,噙着笑,第二次看向那个人的孩童人生…… 有了容修那第一世打底,不管是亲历亲为的某个人,还是纯粹旁观的燕凛,对于小婴儿状态的容允被人成天抱着洗澡更衣换兜裆布,不时还要被喂奶把尿这些事,适应度都比之前强了不少。至少,前一个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不会再总是经常皱出一张苦瓜脸,后者也不至于每每看到这样的镜头,嘴角就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了。 事实上,燕凛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十足愉快的——看着那个人又一次化做娇嫩可爱的婴儿,明明是成人的智力,甚至还有着远超当代之人的精神力,却因为身体的原因,站也站不得,走也走不了,只得摇摇晃晃地各处爬来爬去的模样,笑意便止也止不住地,从他嘴边一个劲地往外溢。 自来人若有轻松的心态,趣事便从来不少,眼前吸引燕凛的,是容允将要进行的抓周。 前一世,因为家境平平,容修的抓周活动,只用了些平常的玩意,除了书笔尚不失书香人家传承,那“官印”居然就用了纸糊了一个便充了数,又兼小门小户,也不知那家父母怎么想的,竟算起了未来孩子的“职业”,连铜钱和算盘也不肯放上,小锄头倒是放上了一把……以至于到得后来容修自耕自食的时候,燕凛有一次都不禁想着,若是按当时的人那般在意看法,会不会有人觉得,那纸制的不牢靠官印与虽不是全无却实在少有的读书人家会放到抓周上的锄具,在暗自影响着容修的一生…… 容修当时那般光景,这无稽的想法自只是在燕凛心中一闪而过,眼前又想到,也不过因为,这次又到了这个时间罢了。 安国公府上的长孙要“抓周”,一应布置当然与前生那小户人家不可同日而语。 上好的纸笔墨砚自不必说,弓剑琴棋亦是齐全,儒释道三教的经典,皆是特别新制的书册,又拿元宝锞子替了铜钱,用上好的美玉琢成小印,再加上时新的玩具吃食,样样都早就预备停当。到得抓周那天,琳琳琅琅地摆了出来,只将一张大大的案子铺了个大半满,等到奶娘将容允抱出来往桌上放好,一群人都瞪大了眼睛,只想看看他会拿些什么。 这些人等着结果,燕凛更是好奇,和他们不同,他可是知道,在这个小小婴孩的身体里,藏着的是怎样的已经成熟了的智慧,前生,那个人拿的是官印和小刀,大概算得上是掌权带兵之意,燕凛很想知道,这一世,那人又会做怎么样的选择,或者说,他还会如前生那样,做出真的去考虑东西背后的意义,并凭着理性判断后再选择抓起哪个这种让人着实无语、着实想笑,却偏又忍不住觉得,着实有些可爱的行为吗? 也许……还是会的吧?脑海中浮现出熟悉的身影,燕凛并没有察觉自己的笑意在不断加深,他只是盯紧屏幕中的婴儿,等待着马上将要揭晓的答案。 官印、宝剑……容允前两项选择完全在燕凛的预料之内,一时间,他几乎不知道,到底是该欣慰于自己对那个人的了解,还是该无力于对方在某些无谓的地方莫名其妙的过度执着了。不过,这种犹疑很快被容允接下来的行为打断,燕凛瞪圆了双眼,万分惊讶地看着拿到第三样东西的婴儿脸露笑容——在他的怀里,是一个更象女孩子会选择的玩具:一个精致的娃娃。 安国公的孙子抓周的时候抓了个漂亮娃娃,这消息迅速在京城各权贵人家流传开来,纵然容允之前两项“选择”甚是得体,暗中嘲笑者仍是不在少数。就连那些当面说着“必然福及子孙”的吉祥话的人,私底下其实也多是另有想头。 相比之下,燕凛倒是大概猜出了这选择背后的心思——凭那人一贯的实用主义作风加不合时宜的直线式思考,除了他对上一世自己的“教育”成果不满,想要加以改进之外,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可能。 不知为什么,如此做法让燕凛稍有唏嘘之感,只是这感觉极轻微,又是转瞬而过,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消逝不见了,倒是屏幕中那人逐渐的“成长”,让他感触颇多。 受蒙训,上幼学,再到渐渐读诗书,习武艺,在前一世那个人还叫容修的时候,虽则因着家境的缘故,老师的水平、教学的环境等等与现在相比皆差之甚远,但这全套的功课,燕凛却也是都见过的。只是那时候,他还处在惊异于那人幼儿姿态的心境之中,满心都是讶然与柔软的感动,而此时,看到学习着的容允,他则是多了一点似乎可以叫做同病相怜的感概——以一个成年人的思想与智慧,却被逼得不得不去学习那些对自己而言太过轻易的功课,甚至还要去装出小孩子天真的表情,时不时向长辈撒个娇,这实在是……一场噩梦! 燕凛不禁想到了自己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 在极度的难以置信和无比庆幸过后,他发现以孩子的身分生活,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前世为君多年,燕凛的思虑远较一般人深远,行事也多谨慎,最初的心神动荡过后,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不能做出太过引人瞩目的行为,以免是惹出什么事来,会暴露自己转生的秘密。 时至今日,燕凛仍然确信这个决定是很正确的。只是,凡事有利必有弊,既抱了这个想头,苦头便是少吃不了的——说话、走路、吃饭、穿衣……明明是早就烂熟得凭习惯就可完成的事情,却偏偏受制于身体,要一样样从头练起……若单只是叫身体习惯这些也还倒好,最让人难受的,是为了不岂人疑窦,明明已经会了的,还要逼着自己,按着正常人的学习进度一点点展现出来。 好不容易把最初的时日熬过去,读书又成了新问题。数数要学个几遍,认字也要从最简单的认起,读书的时候,更是不可一下子读得深了,尤其那些全然是哄孩子语气的启蒙读物,曾在好长时间内叫燕凛憋闷不已。 好在,这个世界的科技水平,较之他的前生,实在高出太多,燕凛观察了些日子,便发觉在术算与格物两道上,自己与同龄之人相差不远,于是把心思全数花在了这上面——既然知识的范畴差不多,纵然有着成年人的智慧,也不过是比孩子领悟得更快些,充其量被人说一声聪明罢了,况且,多了解些这个世界的东西,将来自己要实现心中的愿望,总是方便得多——这样的念头和办法,是那段无法自己制定学习计划的日子里,燕凛最强有力的支撑…… 然而,现在容允的处境,比燕凛当年要远远不如。 他没有新的知识要学习,那些必须要背诵的经典也早就烂熟于胸,除了写字或舞剑这些需要身体适应的东西外,这个新的身份,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任何知识,是值得他投入精力去习学的。 容允把精力放在了另外的东西上:再怎么认真学习、在模拟机上体验,只要涉及到“人”,就必然不如真实的感受——看到十有八九是认识到自己“不足”后,开始习惯于观察身边的人,并分析他们一举一动的容允,燕凛深深觉得,那人确实不轻松。比前自己这个前生虽然只有短短几十年,却实在看尽了人生百态,以至于即使在这个世界过于漫长的时间中顶着“未成年人”的名头,渐渐也习惯了现代的高科技生活,却还是因为骨子里面变不了的东西被家人说做“少年老成”的人,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要去学习,那个,因着科技的落后,反而复杂得多的世界中的世事人情…… 不过……似乎学习的成果并不坏……想到前生曾被那人玩弄于掌股的经历,燕凛绷了绷脸,忍下突然涌起的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虽然在儿时有过种种不利的传闻,但对一个上层社会的小孩子来说,评价毕竟是以其学业为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安国公的长孙文武双全的传闻,慢慢代替了他幼时趣事而广为人知。不光是爵显权高的官宦人家,就连深宫中的皇帝,也对他关注了起来——当他决定要在一众大臣的子侄中为年方五岁将要进学的皇长子中选取伴读时,六岁的容允赫然名列其中。 虽然早就知道了容允的生平,真听到他成为太子伴读的时候,燕凛的神情还是忍不住有了轻微的凝固。 靖园…… 前生的岁月里,陪着他玩耍,陪着他读书,保护他,辅佐他,关心他的好友,如今已和那些一起走过的记忆一起,永远停在过往的岁月中了。燕凛甚至没有办法确定,他是否也有和自己同样的幸运,可以重生到数千上万年后的这个世界中来。毕竟,靖园他……不是来自小楼。 一瞬间,燕凛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对着他冷笑着吐出两个字——“凉薄”……这是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可也只是知道罢了。他不是不怀念自己的朋友,如果能,他也极乐于与之在这个世界重逢。然而,他没有办法,甚至也完全无意去让自己不要庆幸,庆幸那个人来自于小楼,这一世终能再见——即使,这种庆幸的喜悦心情,是建立在如此对比的基础之上…… 几十年间朋友相处的记忆,轻缓地从燕凛心头流过,不时打起个旋,搅得他一阵恍惚,忽然间,他想起来,靖园成为自己的伴读,其实也是那个人下的决定。当时,自己年纪尚幼,一个人寂寞之极,他不便再宿于宫中陪伴,这才挑了靖园来陪着自己……那时,他对自己是极好的……后来——那些年,那一次……自己怎么就都忘了呢…… 第(2/3)页